柳如是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淬了火的钢,在这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绽放出灼人的亮色:“林大人,我愿为你赴汤蹈火。”
话音落定,室内一片静谧。
窗外,天色依然是浓得化不开的墨,唯有几点残星,在云层后挣扎着最后的微光。
林昭的目光从柳如是那双映着烛火的清亮眸子中移开,转向窗外。
他没有立刻回应那份沉甸甸的托付,而是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聆听这座古老城池在寂静中的呼吸。
“柳姑娘言重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而有力,驱散了空气中那丝暧昧的旖旎,“你我所为,非关私人恩怨,更非一时意气。你赴的,是江南百万生民的水火;我蹈的,是革除百年积弊的刀山。你我,是同道。”
“同道”二字,比任何许诺都来得更为郑重。
柳如是心中一震,那份江湖女儿的豪情与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瞬间沉淀为一种更深邃的责任感。
她敛衽一礼,郑重道:“大人说的是,是如是着相了。”
林昭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如刀:“柳总管,你方才说,要瓦解顾家,需先断其财路。此言正中要害。顾家盘踞江南百年,根深蒂固,其财路绝非一两个铺子、几处田庄那么简单。你对此有何见解?”
他直接以“柳总管”相称,既是认可,也是一种无形的鞭策。
柳如是立刻进入了角色,神情再无半分柔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运筹帷幄的冷静。
“回大人,顾家的财路,明面上是丝绸、茶叶与盐铁,但这只是皮肉。其真正的命脉,是‘粮食’。”
她伸出纤纤玉指,在桌上沾了点茶水,划出一个圈。
“江南是鱼米之乡,天下粮仓。谁控制了江南的粮食,谁就扼住了江南的咽喉,甚至能影响京城的米价。顾家通过联姻、吞并、放贷等手段,暗中掌控了江南七成以上的粮商和大型米行。他们囤积居奇,操控粮价,以此攫取暴利,并胁迫中小士族依附于他们。”
林昭眼中精光一闪。
他想起了前世历史中那些靠着经济战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案例。
顾远舟,果然是个老狐狸。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从粮食上做文章?”
“正是。”柳如是点头,“顾家与京城兵部尚书勾结的证据已送往京城,顾远舟此刻必然如惊弓之鸟。但他绝不会坐以待毙。大人昨日颁布的《士绅清查令》,更是将整个江南士族都逼到了悬崖边上。他们唯一的反击手段,就是在京城的结果出来之前,在江南制造一场巨大的混乱,让大人您自顾不暇,甚至被愤怒的民众推翻。”
“而制造混乱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林昭接口道,声音冷了几分,“就是一场粮荒。”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的杀机。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然拉开了序幕。
果不其然,天色刚刚放亮,整个江南城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气氛之中。
城中最大的几家米行,包括顾家名下的“广济米行”,齐刷刷地挂出了“东家有恙,暂停营业”的牌子。
紧接着,数十家中小米铺也纷纷关门。
仍在开门营业的粮店,米价却在一夜之间翻了两倍,而且每人限购一升。
恐慌,如同瘟疫一般,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迅速蔓延。
“没米了!城里买不到米了!”
“听说了吗?林昭得罪了全江南的士绅,人家不卖粮了,要活活饿死我们啊!”
“这官是来救我们的还是来害我们的?田还没分到,饭先吃不上了!”
流言蜚语如毒蛇般钻入人心,原本对林昭抱有期待的百姓开始动摇,观望的中小士绅更是人人自危,昨日还门庭若市的义军府衙,今日变得门可罗雀。
义军营帐内,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将军!城西有士绅带头闹事,声称要您收回《清查令》,否则就断供全城!”
“将军,我们自己的军粮储备,也只够支撑十日了!”
一道道告急的军情汇报道林昭面前,他却只是静静地站在一张巨大的江南城地图前,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楚月手按剑柄,俏脸含煞,随时准备领命出击。
柳如是快步走了进来,递上一份厚厚的卷宗:“大人,这是醉花楼连夜收集到的情报。城中所有关门的米行、散播谣言的头目、带头闹事的士绅名单,都在这里。他们背后,无一例外都有顾家的影子。他们这次是铁了心要用全城百姓的肚子,来跟您赌命!”
林昭接过卷宗,却没有翻看。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一刻,他脑海中那道冰冷的系统提示音仿佛再次响起——【解锁技能:情报网络构建术】。
下一秒,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仿佛不再是站在营帐之内,而是化身成了一只盘旋在江南城上空的雄鹰,俯瞰着整座城池。
大街小巷,茶馆酒肆,深宅大院,无数条看不见的线在他的意识中交织、连接,构成了一张庞大而复杂的关系网。
柳如是呈上的那份卷宗上的名字,一个个在他脑海中自动浮现。
而其中一些名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标记了出来,闪烁着刺眼的红光。
广济米行的掌柜,表面忠厚,实为顾远舟的家奴。
散播谣言最凶的那个说书人,三年前曾受过顾家的大恩。
城西带头闹事的那个士绅,他的小儿子正被顾家扣在手里……
这些情报,有些是柳如是的网络能够查到的,但更多的,是隐藏在人心最深处的联系,是无法通过常规手段探知的秘密。
可在此刻的林昭眼中,这一切都无所遁形,清晰得如同掌上观纹。
这张由顾家精心编织,用以绞杀他的天罗地网,在他面前被一瞬间撕得粉碎,露出了最核心、最脆弱的节点。
他猛地睁开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不见丝毫慌乱,反而闪烁着一丝猎人看到猎物时才有的兴奋与冷酷。
“楚月。”他淡淡地开口。
“属下在!”
“传我将令,调集神机营、斥候营所有精锐,一个时辰后,于府衙前待命。”
楚月一愣,神机营和斥候营是义军中最精锐的突击力量,难道将军要用武力强行镇压?
这恐怕会激起更大的民变!
柳如是也蹙起了秀眉,担忧道:“大人,此时动用军队,恐怕会落入对方的圈套,坐实了您‘酷吏’的骂名。”
林昭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走到地图前,拿起朱笔,却没有点在那些闹事的米行或士绅府邸上。
他的笔尖,先是落在了城东一处毫不起眼的漕运码头上,画了一个圈。
“这里,一个时辰后封锁。”
接着,笔尖又移到了城北的一座废弃已久的寺庙。
“这里,派一队人埋伏。”
最后,他的笔落在了城中心,最繁华地段的一家名为“听雨轩”的茶楼上,重重一点。
“至于这里……”
他抬起头,看向满脸不解的楚月和柳如是,
“我们去听戏。”
听戏?
楚月和柳如是彻底怔住了。
全城即将断粮,民怨沸腾,火烧眉毛的关头,她们的这位主帅,不想着如何平抑粮价,安抚民心,反而要调集最精锐的部队,去茶楼里……听戏?
这究竟是胸有成竹的从容,还是大难临头前的疯狂?
看着两人惊愕的神情,林昭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知道,敌人也一定想不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来破局。
这张大网,既然已经铺开,不让它网住几条真正的大鱼,岂不是太可惜了?
他目光幽深,缓缓道:“传令下去,按我说的做。另外,告诉柳总管,让她麾下的探子把一句话传出去。”
柳如是立刻凝神倾听。
林昭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与霸道。
“就说,今晚,我要在听雨轩,请全城的粮商……喝一碗断头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