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血腥气尚未从越州城的石板路上完全散去。
晨曦刺破薄雾,照在总兵府那扇朱漆斑驳的大门上,也照在林昭年轻而沉静的脸上。
议事厅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越州城内有头有脸的士绅、乡老们,乌泱泱地站了几十号人。
他们当中,有的人衣衫尚算整洁,显然是昨夜躲得够深;有的人则神色仓皇,袍角还沾着泥土,是被林昭的亲兵从藏身的地窖里“请”出来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敬畏又恐惧地汇集在主座上的那个年轻人身上。
林昭,这个一夜之间颠覆了越州城的人,此刻正平静地用茶盖撇去浮沫,仿佛昨夜的厮杀只是一场寻常的梦。
他身侧,陆无尘手按刀柄,眼神如鹰隼般扫过众人,让每一个与他对视的人都忍不住低下头去。
“诸位,”林昭放下茶盏,清脆的声响让众人心头一颤。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越州总兵张慎之,勾结匪寇,鱼肉乡里,如今已畏罪潜逃。国法无情,军法更无情。自即刻起,越州一切军政要务,由我暂代。”
一石激起千层浪!
“暂代”二字,说得轻巧,可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分量。
这是要彻底掌控越州!
人群中一阵骚动,士绅们面面相觑,交换着惊骇的眼神。
他们是越州城的既得利益者,与官府盘根错节,张慎之倒了,他们最怕的就是被清算。
可眼下,谁敢出头反对?
府外亲兵甲胄鲜明,杀气腾腾,府内陆无尘的刀柄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每个人都把头埋得更低,生怕被林昭第一个点名。
就在这尴尬的僵局中,一个清冽的女声突兀地响起,如碎冰撞玉盘。
“小女子苏晚晴,代家父苏远,愿与林将军交接政务。”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素雅白裙的女子从人群后方走出。
她容貌绝美,眉宇间却带着一股不输男儿的英气与镇定。
面对满堂煞气,她非但没有丝毫怯懦,反而步履从容,径直走到厅中,对林昭盈盈一拜。
正是越州首富,苏家的大小姐,苏晚晴!
她的父亲苏远,不仅是商界巨擘,在士绅中也威望极高。
她此刻站出来,分量非同小可。
林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闪过一丝赞许。
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破局者。
“苏小姐深明大义,林某佩服。”林昭微微颔首,“很好,我需要的是合作,而不是对抗。有苏家带头,越州之幸。”
苏晚晴直起身,不卑不亢地迎上林昭的目光,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林将军,小女子斗胆,有三个条件。”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这女人是疯了吗?
竟敢在这种时候跟手握屠刀的胜利者谈条件?
不少士绅已经吓得两腿发软,生怕林昭一怒之下,血溅当场。
陆无尘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手已经握紧了刀柄。
林昭却抬手,制止了陆无尘的动作,饶有兴致地看着苏晚晴:“说来听听。”
“第一,城中百姓无辜,将军既掌越州,便要担起护民之责,不得滥杀。”
“第二,战乱之后,民生凋敝。将军需即刻开仓,保障城中百姓基本生计,稳定物价。”
“第三,越州要行新政,小女子不才,愿参与其中,为将军查漏补缺,也为越州百姓监督。”
她一连说出三个条件,条条都关乎民生,句句都站在大义之上,让林昭根本无法拒绝。
这不仅是为百姓请命,更是为在场的所有士绅争取了一道护身符。
一时间,那些原本惶恐不安的士绅们,看向苏晚晴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敬佩。
林昭笑了。
他要的不仅是一座城,更是这座城的人心。
苏晚晴的这三个条件,恰恰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好!”林昭朗声应道,“苏小姐的三个条件,我不仅全部答应,还要当场任命你为我的临时政务顾问,协助我处理越州事务!”
此举,如同一颗定心丸,瞬间稳住了所有人的心。
连一个女子提出的苛刻条件都能答应,还委以重任,可见这位林将军并非传言中的莽夫。
“我等……愿听林将军号令!”
“愿为将军效力!”
有了苏晚晴的表率和林昭的承诺,士绅们纷纷跪倒在地,表示愿意配合。
一场潜在的政治风波,被苏晚晴以柔克刚,巧妙化解。
会议散去,议事厅内只剩下林昭的几个心腹。
陆无尘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主公,这张慎之在越州搜刮多年,府库里必然金山银山。我们现在兵马钱粮都缺,不如立刻清算其家产,充作军用,也好安抚民心,论功行赏!”
他身后的几个校尉也纷纷点头,眼神火热。
打了胜仗,谁不盼着封赏?
“不急。”林昭却摆了摆手,神色冷静得可怕,“先查账本,再论赏罚。”
他转身对一旁的亲兵下令:“立刻派人封存张慎之府上及州衙所有的账册文书,一页都不能少!然后,去请城中最好的账房先生赵四海过来,让他协助核对。”
一直沉默的楚月,那个身形娇小却箭术惊人的女子,忍不住问道:“主公,您就不怕他们连夜烧毁账本,或者藏匿证据吗?”
林昭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笑意:“烧了,藏了,才好。”
他看着楚月不解的眼神,缓缓解释道:“一本干净的账本,我或许还要费心去查。可一本被涂改过、被藏匿过、甚至被烧得只剩残角的账本,它本身,就是最直接的证据。他们越想掩盖什么,就越说明什么地方有问题。”
众人闻言,顿时恍然大悟,看向林昭的眼神中,敬畏之色更浓。
午后,张疤脸满身尘土地押着几个俘虏回来,他兴奋地报告说,在城外一处破庙里抓到了几个漏网之鱼。
其中一人,竟是总兵府的大管家,张慎之最信任的亲信!
审讯在总兵府的地牢里进行。
那管家起初嘴硬得很,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任凭如何拷打就是不开口。
林昭没有动怒,只是让人将一叠刚从府库里清点出来的账本,重重地摔在他面前。
“李管家,你在张府二十年,经手的银子没有一百万,也有八十万两吧?”林昭的声音很平静,“我也不为难你,你只要告诉我,三月初七,你从‘德源当铺’支取的三万两白银,用在了何处?账本上记的是修缮城防,可我的人查过,城防所用的青砖石料,是从另一笔款项里支出的。”
管家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他没想到,林昭查账竟然如此之快,如此之细!
林昭不紧不慢地翻开另一页:“还有,上个月,你以采买军械为名,从州库调用了五万两雪花银,但这批军械至今未曾入库。这笔钱,又去了哪里?”
看着账本上那熟悉的笔迹和清晰的条目,管家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知道,再隐瞒下去已经毫无意义。
“我说!我全都说!”他涕泪横流地嘶喊道,“张大人……张大人他没敢回京城,他带着亲兵和搜刮来的金银,出海去了江南!他说……他说江南的赵将军与他有旧,只要到了那里,就能借来兵马,杀回越州!”
消息传出,恰好被前来汇报工作的苏晚晴听到。
她听完管家的供述,俏脸上笼罩一层寒霜,冷笑道:“江南赵将军?我爹一生清廉,洁身自好,怎会与张慎之这等贪官污吏同流合污!”
她言语间对父亲苏远的品行充满了绝对的信任。
林昭看着她激动的样子,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封并未开封的信,递了过去。
“这是你父亲昨夜托人留给我的。”
苏晚晴疑惑地接过信,信封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父亲的笔迹。
她颤抖着手指拆开,里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若林君得势,越州可托付,小女晚晴亦可托付。”
没有解释,没有缘由,只有一句没头没尾的托付。
苏晚晴怔住了。
她父亲昨夜就已经预料到了一切?
甚至……默许了林昭的行动?
那他为何要与张慎之一起离开?
这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她的眼中,瞬间闪过万千复杂难明的情绪。
夜幕降临,越州城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巡逻士兵的甲叶摩擦声。
林昭独自登上城墙,晚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白日里的喧嚣与杀伐褪去,他深邃的目光投向城外无尽的黑暗。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是苏晚晴。
她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劲装,悄然跟了上来,与他并肩而立。
“你……真的要建立一个新朝吗?”她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探寻。
林昭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望着远方那片被夜色吞噬的山河,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坚定:“我想要的,是一个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孩童可以安心读书的太平盛世。至于它叫什么朝,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话语里没有滔天的野心,却有一种足以撼动人心的力量。
苏晚晴看着他坚毅的背影,那不算魁梧的身躯,此刻却仿佛能扛起整片天空。
她的心中,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泛起圈圈涟漪。
也许……爹爹的决定是对的。
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他承诺:“也许……我可以帮你。”
林昭终于回过头,对她露出一丝微笑。
就在这时,他忽然停住了话语,眉头微微皱起。
风,停了。
原本还在轻拂的晚风,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变得异常的沉闷压抑,让人胸口发堵,呼吸都有些困难。
远处的虫鸣和蛙叫也诡异地消失了,天地间陷入一种死寂。
一丝潮湿而土腥的气味,从冰冷的城砖和泥土深处,若有若无地弥漫开来,缠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林昭抬起头,望向天空。
夜色浓稠如墨,没有星,也没有月,黑压压的云层低垂着,仿佛要将整座越州城都压垮。
一种无形的压力,正从天穹之上,缓缓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