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冰缝营地陷入沉睡般的寂静。
但这寂静之下,是十几根绷紧的弦。
陆尘睁开眼,眸中毫无睡意。
他对守夜的枭打出一个手势——计划必须在黎明前完成,这是人体最困倦、精神防备最松懈的窗口。
影悄无声息地靠拢,从怀中取出一个黝黑小瓷瓶,指尖稳如磐石,声音却压得极低:
“‘显形散’,我用了三种阳属性毒草逆向配成。
沾上后十二个时辰内,若体内有精神控制烙印,手腕会浮现青黑色斑痕,形如标记。”
她顿了顿,语气更沉:“但用量必须精准。
少一分无效,多一分……
可能直接冲垮他被控制的意识,让他当场癫狂或变成白痴。”
“明白。”陆尘接过瓷瓶,看向鹞。
鹞无声地摊开手掌,掌心是被调换的盐袋和一根做过手脚的水囊系绳:“寅时三刻,绳会准时绷断。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枭和隼负责接应,水洒之后,‘恰好’有人多带了水。”
计划简洁,但每一步都踩在刀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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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风雪暂歇,寒意却渗入骨髓。
周通抱着剑,蜷在营门旁值守。
他脸色苍白如尸,眼窝深陷,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停滞,右手不时神经质地掐自己左臂,仿佛在和脑子里某个声音搏斗。
“周师弟,换岗了。”一名武林盟弟子走来。
周通木然点头,撑地起身——
“啪嗒。”
腰间水囊系绳毫无征兆地断裂,皮囊落地,清水在冰面上迅速洇开。
“哎呀!”周通慌忙俯身去捞,水已洒了大半,指尖冻得通红。
“周师弟,我这儿还有半袋,干净的。”
枭不知何时出现在旁,递过一个皮质水袋,笑容憨厚如朴实的猎户,“刚化的雪水,还温着呢。”
周通愣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挣扎,但那股控制力很快压过了迟疑。
他低声道谢,接过水袋,仰头便急促地灌了几大口。
吞咽时,喉结剧烈滚动。
他没能看见,水袋内壁边缘,几粒肉眼难辨的幽蓝色粉末正迅速溶化。
枭接过空袋,转身离开的刹那,与冰岩阴影中的隼交换了一个眼神。
第一步,落子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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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影借辨认昆仑雪莲年份为由,与武林盟一位长老攀谈。
她的视线却如最耐心的猎人,始终锁在不远处盘坐调息的周通身上。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日影西斜,冰缝内光线昏暗下来。就在最后一缕天光即将消失时——
周通浑身猛地一颤!
像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脊柱,他右手如遭电击般死死捂住左手手腕!
指缝间,肌肉因极度痛苦而痉挛抽搐!
影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透过他因动作而掀开的袖口缝隙,她清晰地看到——一道青黑色的扭曲斑痕,正从皮肉下浮现!
那纹路宛如拥有生命的毒虫,在皮肤下蠕动、蔓延,最终凝结成一个清晰、完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符号:
∞
虽然仅仅三息,那印记便如潮水般褪去,重新隐入皮肤之下。
但那惊鸿一瞥的图案,已足够触目惊心。那不是胎记,是烙印。
是灵魂被钉上标记的证明。
影对三丈外的陆尘,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陆尘闭目,神识如最纤细的蛛丝探出,掠过周通身侧。
果然。
那片精神海中,盘踞着数团微弱却顽固的外来精神力。
它们像精心埋设的地雷,蛰伏在“秘境”、“邪魔”、“剑阁”等关键思维节点旁。
一旦触发,就会无声引爆,将周通的思维强行导向预设的路径。
控制者手段高明——未完全抹杀自我意识,只是植入“路标”与“程序”。
让他平时与常人无异,关键时刻,却会成为一双完美的眼睛,一对忠诚的耳朵。
“确认了。”陆尘收回神识,传音入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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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顾长风主帐。烛火摇曳,映得他脸色明暗不定。
当陆尘将影的观察和自己的神识探查结果平静道出时,这位武林盟副盟主握着茶杯的手,陡然青筋暴起。
“咔嚓。”
细密的裂纹在瓷杯上蔓延。
他闭上眼,良久,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冻彻骨髓的冰寒与……痛楚。
“是老朽……失察。”
顾长风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磨出来,“周通这孩子……我看着他长大。
性子是怯,但心肠不坏。
三年前他全家被马匪所害,只剩他一个,是老夫亲手把他从尸堆里拉出来,带回盟里……”
他看向陆尘,这个曾叱咤江湖的老人,此刻眼神竟有一丝罕见的疲惫:“陆小友,你说……该如何处置?”
“不处置。”陆尘的回答平静得近乎冷酷,“至少现在,不动他。”
顾长风眉头骤拧。
“清除内鬼容易,但会立刻惊动他背后的毒蛇。”
陆尘手指轻叩桌面,“既然乙队想通过他的眼睛看,通过他的耳朵听……
那我们,就给他们看,给他们听。”
顾长风眼神骤然亮起,如雪夜寒星:“将计就计?”
“正是。”
帐内烛火噼啪。两人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半刻钟后,计划定下。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可能出现的意外,都反复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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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营地气氛“骤然紧张”。
陆尘与顾长风在众人注视下爆发“激烈争执”。
“顾前辈!时间不等人!”
陆尘声音提高,情绪激动,但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他的左手对身后影的方向,极隐蔽地比了一个“三”的手势——第三步,开始。
“碑文我已彻底破解!
需以‘至阳之血’为引,混合九十九味阳属性药材,在月圆之夜举行祭祀,方能短暂削弱阵法!
现在筹备,还来得及!”
顾长风“勃然大怒”,一掌拍在冰桌上:“胡闹!
以人血祭祀,与邪魔何异?!此等行径,我武林盟绝不苟同!”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难道要等那些天外邪魔,拿着密匙大摇大摆走进秘境,夺走此界武道传承吗?!”
“你……强词夺理!”
两人不欢而散,气氛将至冰点。
傍晚,陆尘“秘密”召集己方队员,在营地边缘低声商议。
洪烈和赵元霸用魁梧的身形,巧妙地挡住了大部分可能投向周通的视线。
“……祭祀需要至少三名宗师级武者的心头精血,药材我们已凑了大半。”
陆尘神色“凝重”,“还差‘烈阳花’、‘赤精参’等几味主药。至于精血……”
他看向洪烈和赵元霸。
两人“面露挣扎”,最终“咬牙”点头:“为了阻止邪魔,我们……愿意。”
不远处,正在整理行装的周通,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耳廓微微转向这边。
假情报,已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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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子时初。
周通借口出恭,离开营地百余丈,闪身躲入一处巨大冰岩的阴影后。
他蹲下身,从贴身内袋中取出一枚拇指大小、色泽黝黑的骨哨,含入口中。
没有声音传出。
但一股极细微、却异常尖锐的高频震动,以他为中心,无声无息地荡开,穿透风雪,传向远方。
冰缝营地内,陆尘骤然睁眼。
“信号发出了。”
影手中的一枚温玉符箓正泛起微光,指向东南。
她提前撒在周通衣角的追踪药粉,清晰标记着信号源头。
陆尘闭目,【无限观测】全力运转,神识顺着那无形的震动波纹逆向追踪、解析。
意识深处,《百世书》疯狂翻页,记录着每一段频率、每一次波形转折。
三息后,他睁眼,目光锐利:
“信号指向剑阁方向,但在三百里、六百里、九百里处,各有一次微弱转折和加强——有中继点。
乙队在沿途布置了至少三个信号中转站,极其谨慎。”
顾长风脸色阴沉如水:“连传讯都如此诡秘周详……
这些邪魔,所图绝非一城一池。”
他深吸一口气,对陆尘郑重抱拳:“陆小友,此番若非你洞察先机,我等尽成瞎子聋子,为人所趁而不自知。
武林盟,欠你一个大人情。此后行动,老夫及盟中弟子,唯你马首是瞻。”
盟约的纽带,因共同的内外危机,被淬炼得真正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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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前夜,子时。
两队人马集结在冰洞外,按“假计划”准备进行佯动,引蛇出洞。
风雪呼啸,玉虚峰死寂如墓。
子时一刻,毫无动静。
子时二刻,依旧平静。
影忽然蹙紧眉头,不安地低语:“公子,不对劲。
千面行事多疑,但更谨慎。
就算不完全相信情报,此刻也该派人前来确认或骚扰,试探虚实才对……这太安静了。”
静得,让人心悸。
话音未落——
“嗡!!!!!!”
冰洞深处,那道沉睡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阵法波动,毫无征兆地剧烈震荡起来!
洞口覆盖的玄冰壁上,那些古老晦涩的符文,一个接一个自行点亮!
月白色的光华流转,越来越盛,将方圆百丈照得如同白昼!
顾长风惊愕失色:“这……月圆之夜应是明晚!阵法为何提前异动?!”
陆尘脸色一沉,霍然抬头望向夜空。
不知何时,遮蔽月亮的厚重乌云竟已散开。一轮浑圆的月亮高悬天际,清辉洒落。
但那月光之中,竟透着一丝极其诡异、极其不祥的……
淡红色。
“我们可能算错了一件事。”
陆尘的声音沉凝如铁,“‘月圆之夜’,指的或许从来都不是人间的月圆……”
“而是这秘境自身法则感应到的,‘某个层面’的圆满之刻!”
“轰隆——!!!!!!”
冰洞深处传来一声撼动山岳的巨响!
仿佛一扇尘封万古的沉重门户,正在某种无可抗拒的力量推动下,缓缓向内开启!
与此同时——
“嗤!嗤!嗤!”
东南天际,三道凌厉无匹的剑光,撕裂暗红的天幕,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破空而来!
剑光所过之处,云气退散,风雪辟易,仿佛连天地都要为其让路!
夜不收的急报声同时响起,带着罕见的紧绷:“东南!三道高速目标!
是剑阁的‘破虚御剑术’!速度……远超宗师!”
剑光转瞬即至,悍然落地!
“轰——!”
气浪如环炸开,将数十丈内的积雪彻底清空,露出下方黝黑坚硬的冻土。
现出三人身影。
为首者,是一名白须垂胸、背负一柄样式古拙长剑的老者。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周身气息便如深渊瀚海,深不可测,竟让在场所有宗师都感到呼吸一窒——大宗师!
左侧是一名冷若冰霜的黑衣女子,容颜绝美却眸光如剑,腰间悬着一柄窄细长剑。
右侧则是一名温文尔雅的青衫男子,面带谦和微笑,气质儒雅。
老者目光如电,扫过陆尘、顾长风及众人,声如洪钟,震得冰壁簌簌落霜:
“老夫,剑阁太上长老,李淳一。
奉祖师遗命,世代守候于此。今武神密藏开启在即,特来履行守护之责。”
他身旁那青衫男子上前一步,对顾长风含笑拱手,礼仪标准无可挑剔,笑容温润令人如沐春风:
“顾师叔,久违了。晚辈剑阁真传,秦羽。”
然而。
就在他开口的瞬间,影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剧烈一颤。
那不是用眼睛认出的,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与最危险的同类周旋所练就的、刻入骨髓的本能颤栗。
她传音陆尘,声音绷紧如将断的弓弦,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寒意:
“公子……千面。”
“他连剑阁真传功法特有的‘剑心清鸣’之韵都模仿出来了……这已经不是伪装。”
这是吞噬原主之后,彻头彻尾的……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