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崖边那一剑,不是胜利,而是遗憾。
三日来他终于明白:真正的道,不在斩断七情,而在承担因果。
所以这一次,他不再逃避。
风雪在二人之间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墙,沉默在寒阳殿内蔓延,如冰霜凝结。
三日时光,悄然而逝。
这三日,玄霄峰顶,死寂如坟。
顾长生未曾踏出殿门一步,他盘坐于那座被划破的人族祖碑前,面前摊开着一张由守烛侍女血书指引的残破地图,地图的终点,指向三百里外的忘忧谷。
他没有疗伤,亦没有调息。
那双曾映照星河、如今只余深渊的眼眸,只是死死盯着地图上那条通往“心医子”故居的蜿蜒路线,仿佛要将那里的每一寸山石都烙印进神魂深处——青灰色的岩层上覆着薄霜,远处雾霭中隐约浮现出古木虬枝的剪影;耳畔似有低语回响,是当年她在他耳边轻笑时的气息,温热如初,却又遥不可及。
指尖无意识抚过碑面裂痕,触感粗粝冰冷,一如他此刻压抑的心跳。
他身后的偏殿,夜琉璃同样静默。
她没有再靠近,没有再纠缠,只是静静地换回了那身象征着魔界至尊的黑色长袍。
只是,袍服依旧,那顶镶嵌着万魔之眼的帝冠,却被她留在了枕边,未曾戴上。
布料滑过肩胛时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像极了三百年前他们初次交手时,剑风掠过枯叶的轻响;而那未戴的帝冠静静躺在丝绒之上,金属冷光映着窗外飘落的雪片,无声诉说着某种割舍。
第三日清晨,最后一片雪花落下时,她终于动了。
她走进寒阳大殿,步伐平稳,气息内敛,仿佛那夜在崖边剥离心魄的决绝,已将她所有的外露锋芒尽数斩断,只余下玉石般的冷硬与沉静。
足底踩在冰玉地砖上,传来轻微却清晰的叩击声,如同命运倒计时的钟摆。
“我该回去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殿宇内,尾音微微颤动,旋即被殿角铜铃一声幽鸣吞没。
一张以魔元催动的血色信笺,从她指尖飘飞而出,轻飘飘落在顾长生面前的地图上。
“魔宫有变,玉罗刹传讯,七大长老联名,欲立新帝。”
信笺上的血字,带着玉罗刹独有的霸烈气息,每一个字都透着火急火燎的杀伐之气,墨迹边缘甚至泛起一丝焦灼的腥红,仿佛刚从心头剜下。
顾长生手中的狼毫笔尖,微微一顿。
一滴浓墨自笔锋坠下,在地图上晕开一团漆黑的印记,恰如那夜,她心口处缓缓渗出的血色莲花——那血是温的,顺着银线纹路蔓延时,曾烫得他指尖发麻。
他终于抬起了头。
眼前的女人,眼神清明得可怕。
没有了往日的痴缠与占有,没有了逼他破戒的疯狂,甚至连一丝索取和不舍都寻觅不到,唯有纯粹的、平等的告别。
仿佛她来此,只为赴一场无关情爱的约,如今约期已至,便要抽身离去。
顾长生没有问她魔宫究竟出了何事,也没有像任何一个俗世男子那般,说出一句挽留的话语。
挽留?他有什么资格。
他只是缓缓起身,自腰间解下了那半截陪伴了他三百年的寒阳断剑,走到她面前,递了过去。
“此剑,饮过你的心魔,也承过你的命。现在,还给你。”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掌心与剑柄分离时,残留的体温迅速被寒气吞噬,只留下金属的森冷。
夜琉璃的身形,却在看到这截断剑的瞬间,猛然一僵!
这……是她败北的象征,是她一生中唯一的耻辱!
可此刻,当它被这个男人郑重地递到自己面前时,那狰狞的断口,却仿佛不再是嘲讽,而是一种无声的承认。
承认了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承认了她这个唯一的对手,也承认了……他们之间那段她以为从未被他看在眼里的纠葛与羁绊。
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良久,她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冰冷的半截剑身。
剑柄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那温度微弱却真实,像极了三百年前那个雨夜里,他为她挡下第一道天雷时,掌心贴上她后背的那一瞬。
她紧紧握住,低声道:“若它断了,是因为你犹豫了。”
她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沉默,或者冷漠地否认。
然而,顾长生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说出了一句让她心神俱震的话。
“不,”他答,“是因为我……不想伤你。”
夜琉璃脑中仿佛有万道惊雷炸响!
不是因为犹豫,而是……不想伤她?
那穿透她帝躯、粉碎她骄傲的一剑,最后关头,他竟收了力?
她猛地抬头,想从他眼中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只有一片坦然的死寂。
他承认了。
用最平静的语气,承认了三百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背后,最隐秘的真相!
夜琉璃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狼狈地转过身,不敢再看他一眼,脚步坚定地朝殿外走去。
再多留一息,她怕自己好不容易斩断的心魄,会再度复燃!
可就在她一只脚踏出殿门门槛的刹那——
“嗡!”
一道微不可查的赤光,自她身后顾长生的眉心一闪而逝!
下一瞬,一只完全由光焰凝聚而成的赤莲蝶,竟破体而出,无视了空间的阻隔,如一道流光魅影,瞬间追上了夜琉璃!
**那蝶,源自他右眼中第四瓣赤莲的觉醒——那是情劫反噬的诅咒,也是神魂共鸣的钥匙。
唯有当对方心动波澜,它才会应念而生。
**
它没有攻击,只是轻盈地落在她的肩头,两根纤细的触须,微微颤动,好奇般地,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角。
“唔……”
夜琉璃脚步一滞,只觉得额角传来一丝微弱的灼痛,与她记忆中顾长生发作时的痛楚如出一辙!
她……在痛。
她的心,在为那句“不想伤你”而剧痛。
而这痛楚,竟被这只诡异的蝶,清晰地感知到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身形僵硬了片刻,便再度迈步,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
风卷起她的黑袍,猎猎作响,如同昔日战场上的战旗。
寒阳殿内,顾长生缓缓闭上了双眼。
那一瞬,他的左眼之中,纯阳道基如烈日回暖,稳固如初。
而他的右眼深处,那朵盛开的赤色莲花,却不再带来焚魂蚀骨的灼痛,反而生出一股奇异的温润之感,仿佛感应到了千里之外那份被强行压抑的痛楚,与之……产生了共鸣。
情劫,不再是单向的诅咒。
它成了,连接二人神魂的桥!
数百里外,一处隐蔽的云层之中。
人族密探首领,寒狱使,正手持一面古朴的“窥天镜”,镜面上,清晰地映照出方才寒阳殿内发生的一切。
**此镜只能窥探已知目标之影像,且每次启用需耗费一名金丹修士精魂——这也是他迟迟不敢窥视顾长生识海的原因。
**
“呵……英雄难过美人关。顾长生,你终究还是陷进去了。”
他看着镜中顾长生递剑的身影,以及那只破体而出的赤莲蝶,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
在他看来,这便是顾长生道心动摇,情根深种,圣体即将溃败的铁证!
他毫不犹豫地捏碎了一枚传讯玉符,一道灵光瞬间划破天际,射向遥远的仙界。
“禀告仙王:顾长生已陷情网,圣体根基动摇,三日之内,必可动手!”
几乎在同一时间,顾长生面前的桌案上,一枚他与玉罗刹以心头血祭炼的传讯骨符,毫无征兆地亮起,并迅速化为飞灰。
一道只有他能听见的、由玉罗刹拼死传出的第二道神念,在他识海中炸响:
“女帝勿回!七大长老已被仙族暗中收买!所谓政变,是为诱你归笼受死的绝杀之局!他们要以你之死,做攻破顾长生道心的最后一击!”
顾长生瞳孔骤然缩成一点!
一股比九幽玄冰还要酷烈千百倍的杀意,自他体内轰然爆发!
他们不仅要毁了他,还要……杀了她!
玄霄峰山门处,即将踏出结界的夜琉璃,心口那道封印心魄的银色痕迹,毫无征兆地一阵滚烫,仿佛在发出最凄厉的预警。
她猛地回头,望向云雾缭绕的峰顶,那里空无一人。
是错觉吗?
就在她疑窦丛生的瞬间,一道凄厉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一道凝练至极的剑光,裹挟着无匹的剑意,不是攻向她,而是以毫厘之差,精准无比地插在了她面前三尺的雪地里!
那是一柄崭新铸造的短剑,剑身玄黑,不染片尘,其上只用最古朴的剑痕,铭刻了两个字:
“勿回。”
是他?他在警告我?
夜琉璃怔怔地看着那柄剑,又看了看远方仙界的方向,忽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这不止是魔宫的内乱,更是仙界的杀局。
他知道了。
他在用这种方式,让她快逃。
她沉默了良久,绝美的脸上,忽然绽开一抹凄艳的笑容。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那柄短剑冰冷的剑身,指尖摩挲过“勿回”二字时,仿佛触到了他藏在笔锋里的颤抖。
忽然记起三百年前那个雨夜——他也曾这样拦在她身前,说:“你走,我来挡。”
那一次,她逃了。
这一次,换她。
她用只有风雪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呢喃:
“顾长生……你越是让我别回,我便越是要回去……看看你究竟能为我做到哪一步。”
“我死可以,但你……必须活着。”
话音落下,她不再有丝毫犹豫,转身,毅然决然地踏入了那场针对她的弥天大局之中!
千里之外,寒阳殿前。
顾长生仿佛感应到了她的抉择,他缓缓抬头,望向魔界的方向。
风雪,静止了。
他右眼之中,那朵妖异的赤色莲花,第四瓣莲叶,在无声无息中,悄然绽放。
这一次,他没有再压制。
森然的杀机,化作了无边的死寂。
他缓缓抬起手,对着空无一人的玄霄峰,下达了三百年来的第一道封山之令。
厚重的山门轰然关闭,护山大阵的光幕笼罩了整座山脉。
从这一刻起,玄霄峰与世隔绝。
接下来整整四日,天地间一片肃杀,风声鹤唳,仿佛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浩劫屏住呼吸。
直到第七日的黎明,第一缕曦光刺破云层时,立于寒阳殿前纹丝不动的顾长生,那双紧闭了四天四夜的眼眸,终于缓缓睁开。
眼开刹那,天地风雪为之凝滞。
左瞳如日初升,右目似血莲怒放。
四日沉默,非为沉沦,而是将万丈杀意,淬炼成一道无声的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