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的黑暗在身后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祖城废墟之上,那带着血腥与尘埃气息的微凉晨雾。
雾气如纱,缠绕着残垣断壁,拂过顾长生裸露的手臂,带来一丝刺骨的寒意。
他能听见远处瓦砾间窸窣作响——是幸存者拖动尸体的摩擦声,是孩童压抑的啜泣,是风穿过断裂石柱时低沉的呜咽。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祭坛焦黑的地面,触感粗糙如枯骨,掌心残留着昨夜血战留下的黏腻与灼烫。
顾长生并未离开,他选择盘坐于那座被心核崩碎之力夷为平地的祭坛旧址上。
一圈淡淡的金辉在他周身流转,那是“心阳领域”初成后自发护体的辉光,将弥漫的寒气与死寂隔绝在外。
光芒映照下,他面容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在晨光中泛着微光。
然而,外在的神圣光辉,却无法掩盖内在的崩坏之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丹田气海之中,那枚由纯阳无垢体凝聚的元阳烙印,正中央出现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痕。
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银针顺着经脉穿刺而过;丝丝缕缕至精至纯的纯阳之气,正不受控制地从那裂痕中逸散,伴随着皮肉撕裂般的隐痛,在体内横冲直撞。
这不仅仅是痛苦,更是死亡的倒计时。
若不及时压制,这道裂痕会越来越大,最多半月,他的童子身便会不攻自破。
届时,圣体瓦解,他将从云端跌落尘埃。
一只白皙如玉、指甲却染着几分妖异血色的手,突兀地伸到他面前。
掌心之中,静静躺着一枚通体墨黑、散发着奇异香气的丹丸——那香气甜中带腥,像是腐烂的檀木混着凝固的血液,钻入鼻腔时令人头晕目眩。
“这是我魔界圣药‘逆命续阳丹’。”夜琉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吞下去,它能暂时封住你体内的裂痕,让你撑过此劫。”
她蹲在顾长生身侧,衣袂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发丝扫过他肩头,带着一丝温热。
那双曾睥睨三界的凤眸,此刻却只倒映着他一人的身影,其中翻涌着焦灼与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却又强行绷紧。
顾长生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摇了摇头,声音平淡而沙哑:“不能封。”
“你疯了!”夜琉璃的声调骤然拔高,怒意与恨铁不成钢的情绪交织在一起,“顾长生,你搞清楚自己的状况!你现在不是那个一剑可斩天地的无敌王者,你是一座随时会倾塌的楼阁!你逞什么能?”
她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何总是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为了他,她可以背弃魔族,可以与整个仙界为敌,可他偏偏不肯接受她一丝一毫的“好意”。
顾长生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看夜琉璃,目光越过她,望向了废墟远处。
在那里,劫后余生的人族百姓正从藏身的角落走出,他们麻木地收拾着亲人的骸骨,有人跪在地上,向着他所在的方向无声叩拜。
他们的手指抠进泥土,沾满血污;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光,只有空洞的灰烬。
“他们需要一个站着的人。”顾长生轻声道,像是在回答夜琉璃,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如果连我也躲了,退了,跪了……那天,就真的塌了。”
夜琉璃一时语塞,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群蝼蚁般的凡人。
她不懂这些凡人有什么值得他用性命去守护,但在那一刻,看着顾长生被晨光勾勒出的孤寂侧脸,听着风中传来的低泣与祈祷,她心中的怒火却悄然熄灭,只余下一种无力的心疼——就像指尖触到冰层下的火焰,明知危险,却再也无法抽离。
夕阳已沉入废墟尽头,暮色如墨,缓缓吞噬了这片焦土。
当夜,寒风呼啸,卷起沙砾拍打断墙,发出如鬼爪挠石的声响。
祖城边缘,一间由断壁残垣临时搭建的草棚内,浓重的血腥味与草药味混杂在一起,刺鼻得令人作呕。
潮湿的稻草下渗着暗红血渍,寒狱使斜躺在上面,生命的气息已如风中残烛。
他手中却紧紧攥着一截炭笔,在面前一张破旧的羊皮卷上,奋力勾勒出最后一笔——笔尖划过皮革,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仿佛是他灵魂最后的挣扎。
那是一幅无比繁杂的图谱,中心是人界,外围是仙魔二界,无数条灵脉线路如蛛网般交织,最终汇于一点——正是祖城地底的归墟大阵。
图上每一笔都浸着血痕,像是用生命刻下的遗言。
“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殷红的血沫从嘴角溢出,滴落在图谱上,迅速晕开成一朵朵诡异的花。
他眼中却闪烁着一种洞悉天机后的疯狂亮光,瞳孔深处仿佛燃烧着不属于人间的火焰。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他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棚外的顾长生,咧开一个惨然的笑容,牙齿染血,“仙族那帮伪君子,他们根本不想要归墟彻底毁灭人界!他们要的,是‘可控崩塌’!当归墟大阵被你这第二代圣体以‘心阳’之力完全激活,三界地脉会在一瞬间贯通交汇,形成短暂的‘万源归一’之景……那一刻,便是仙庭收割之时!他们会借由那枚所谓的‘清源令’,如巨鲸吸水般,瞬间抽干三界积攒了万年的气运,助整个仙庭完成那虚无缥缈的集体渡劫飞升!”
“而你,顾长生,”他死死盯着顾长生,声音嘶哑如刀刮铁,“你就是那个必须活着,也必须在最后关头引爆一切的‘钥匙’!你活着,他们才有希望;你死了,计划就得重启。”
顾长生沉默了许久,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
风从草棚缝隙灌入,吹动他破碎的衣角,猎猎作响。
他忽然问了一个问题:“那若我死了呢?”
寒狱使闻言,竟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牵动了伤口,鲜血喷涌。
他抹了把嘴,眼神锐利如刀:“那就乱了!没有你的圣体与初代的残念形成‘双生共鸣’,归墟大阵会瞬间失控,狂暴的能量会撕裂三界壁垒,到时候……仙魔人,谁也别想活,三界同葬!”
说完,他与顾长生对视一笑。笑声戛然而止,如同断弦。
那笑容里,有悲凉,有疯狂,更有一种勘破生死棋局的释然。
原来,最危险的选项,从来不是失败。
而是你对敌人而言,太过重要。
夜幕降临,寒风呼啸。
月光洒落在那块断裂的石碑前,碑面斑驳,青苔如泪痕蜿蜒。
顾长生独自站在碑前,指尖抚过刚刚用血刻下的七个名字——每一划都深可见石,血迹未干,在月光下泛着幽光,仿佛在微微搏动。
一道虚幻的身影缓缓在碑前凝聚,正是那初代圣体的残念——断碑鬼。
与之前的癫狂不同,此刻的他,眼神清明,面容悲戚。
他的身形半透明,随风轻颤,如同月下薄雾。
“阿生,我后悔了。”他的声音清晰如生,不再是之前的混沌嘶吼,带着回音般的空灵感,“后悔当年,我选择了自愿散功,以身镇压归墟。我以为,牺牲我一人,可换人族千年太平。到头来,不过是换来一个被仙族精心编织的千年谎言,和一代又一代被当做祭品的后人。”
他伸出虚幻的手,指向祖城的地底深处,指向那片黑暗的源头。
指尖划过空气,留下一道淡蓝色的轨迹,隐约传来地底深处能量涌动的低鸣。
“现在,你有机会了。”断碑鬼的目光灼灼地看着顾长生,“不是重复我的路,而是走出一条全新的路。一条……不跪神佛,只信手中之剑的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残念猛然化作一道璀璨的流光,如流星追月,悍然没入顾长生的眉心!
轰——!
顾长生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刹那之间,一段尘封了千年、早已失传的无上剑意,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识海之中——《斩神十三式》,最终式,“人非神”!
那剑意如洪流奔涌,带着千万亡魂的呐喊与不甘,震得他七窍渗血。
就在此刻,一道凌厉的掌风毫无征兆地从顾长生身后炸开!
“滚出来!”
是夜琉璃!
她美眸含煞,一掌悍然拍向顾长生身后一处扭曲的虚空!
掌风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爆鸣。
“砰”的一声闷响,空气中涟漪荡开,一枚核桃大小的青色玉符竟从阴影中被硬生生震飞出来。
那玉符表面浮现出一张模糊人脸,瞬间扭曲尖叫,随即“噗”的一声炸成了一缕极淡的青烟,消散于无形。
顾长生的声音冰冷如铁:“玉面郎虽死,但他背后那双眼睛,还在看着。”
夜琉璃眯起凤眸,杀机毕露:“你想将计就计?”
顾长生缓缓点头:“我要逼他们,引仙族主力提前降临。”
他转身,面向广阔的祖城废墟,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穿透寒风,落入每一个角落。
“这一战,我要在祖城打。要在所有还活着的人族眼前打。”
他缓缓抬手,握住了背后的寒阳剑。
金属与剑鞘摩擦,发出低沉的“锵”声,如同龙吟初醒。
“锵——”
长剑出鞘,剑尖在坚硬的黑石地面上划过,火花四溅,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沟壑深不见底,仿佛大地也被这一剑劈开了灵魂。
“我要让这三界众生,让这高高在上的仙,都看清楚——人族的守护者,不是任人宰割的祭品,是持剑……为众生挡灾的人!”
当夜,顾长生重回莲台,开始尝试运转那刚刚领悟的“心阳之道”来修补体内的封印裂痕。
这一次,他不再像过去那般,疯狂压抑、斩断自身的情感。
他反而主动去回想,回想夜琉璃战败时,那双由桀骜转为痴迷的眼神;回想石九长老为了人族大义,含笑焚身时的决绝;回想母亲被送上祭坛前,回头望向他的那一眼,那无声的手温……每一段记忆都像一根火线,点燃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每一丝情,每一缕念,都被他识海中那朵缓缓旋转的阴阳莲温柔接纳,而后不可思议地,转化为一股股精纯而温润的力量,缓缓流向丹田,试图去弥合那道致命的裂痕。
那力量如春水融雪,温暖而坚定。
然而,就在封印即将被彻底修复的刹那,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剧痛猛然贯穿了他的神魂!
纯阳无垢体发出了最本能的抗拒!
仿佛在用最激烈的方式警告他:情念通达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堕凡之路!
“呃啊!”
顾长生发出一声闷哼,额头冷汗瞬间滚落,滴在莲台上,发出轻微的“滋”声。
他死死咬住牙关,心阳领域的光芒疯狂闪烁,明灭不定,与那股来自圣体的本能抗拒之力进行着惨烈的拉锯。
终于,在黎明破晓的第一缕光线射穿云层时,他堪堪稳住了局势,将那裂痕暂时压制了下去。
可就在这时,远方的天际,云海骤然翻滚!
九艘巨大无比、遮天蔽日的仙舟,以一种无可匹敌的姿态,破开云层,降临于祖城的上空!
船体由白玉雕成,镶嵌金纹,每一艘都如浮空城池,投下万丈阴影,遮蔽了初升的朝阳。
为首的一名金甲仙将,手持一道金光璀璨的卷轴,声音如同天宪,响彻了整个人间!
“奉仙帝谕——人族顾长生,勾结魔族,亵渎圣制,动摇三界根基,罪不容赦!即刻起,仙界执法天军,对其进行全面围剿!”
“格杀,无需留活!”
声音落下,九艘仙舟之上,万千仙兵杀气冲霄,光华大盛,将整座刚刚经历过浩劫的祖城,映照得恍如白昼。
而在这片肃杀的白光之下,城中某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几名幸存的修士正默默地挖掘着一个巨大的深坑,准备将那些无处安放的尸骨,尽数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