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峡道的煞气尚未完全散尽,玄霄峰顶的药庐却一如往昔,静谧得只闻风声与药香。
松烟缭绕中,几缕沉水香自青铜鹤炉袅袅升起,在冷雾里盘旋如魂,带着一丝苦涩回甘的气息,沁入肺腑——那香气微带焦木之味,仿佛焚尽旧梦后的余烬,钻入鼻腔时竟引得喉头一阵隐痛。
顾长生端坐于窗前,指尖摩挲着那半块染血的残玉。
玉质温润如初春溪水,触手生凉,却又隐隐透出一股滞涩的黏腻——那是干涸魔血凝结后的质感,像枯藤缠绕在温玉之上,指腹滑过时,皮肤微微发紧,似有细针轻刺。
裂痕狰狞,边缘已被浸染得暗沉发黑,指腹划过断口时,粗糙的割裂感刺入神经,仿佛抚过一道永不愈合的旧伤;耳畔似乎还响起当年碎玉之声,清脆如冰裂,又似心弦崩断。
忽然,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波动顺着指尖窜入神识,如寒针扎进骨髓,激得他脊背一凛。
顾长生眸光一凝——这不是寻常残留,而是一种以心血封印的记忆烙印,唯有气息相连者方能触发。
他的指尖拂过裂痕,忽觉那血渍竟微微发烫,仿佛认出了什么。
十年前那个雨夜,她在断崖边割腕相救,那一滴滚烫的血渗入他经脉的情景,蓦然浮现心头。
原来如此……她早已将命脉系于一线之间。
他毫不犹豫地将灵识沉入其中。
刹那间,天旋地转——
药香倏然消散,鼻尖灌满冰雪腥气,冰冷刺骨,吸入肺腑时宛如刀割;
青铜鹤炉的暖意刹那冻结,寒风如刀刮面,脸颊登时麻木,连睫毛都覆上霜白;
指尖的残玉竟化作真实血冰,黏腻刺骨,掌心仿佛正握着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残片……
眼前不再是清幽药庐,而是风雪漫天的魔宫之外。
年幼的玉罗刹跪在积雪中,单薄衣衫早已冻结成冰壳,每一次呼吸都在唇边凝出霜花,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如同枯枝断裂。
她怀抱着夜琉璃,那女孩脸色青灰,肌肤下泛着诡异紫纹,身体因咒力侵蚀而微微抽搐,气息奄奄,宛如残烛将熄;指尖搭在她颈侧,几乎探不到脉动,唯有皮肉之下传来阵阵阴冷震颤,似有蛊虫蠕动。
风雪拍打在她们身上,发出沙沙声响,像是天地也在低语哀悼。
宫门紧闭,无人应答。
绝望之际,她猛地抬头,对着冰冷宫门重重叩首——“砰!”一声闷响,额角绽裂,鲜血混着雪水蜿蜒而下,在洁白大地上画出一道猩红轨迹,热气腾腾,蒸腾起一缕腥甜气息,直冲顾长生鼻腔。
“我愿替她承咒!我愿吞下‘噬心蛊’!只要你们能救她,只要她能活着登基,我什么都愿意!”
——那蛊虫入体即噬心锁情,终生不得动情,否则心脉寸断,魂飞魄散。
直到耳边传来“啪嗒”一声脆响——
视野猛然撕裂,风雪退去,药庐四壁重新浮现。
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才发现自己蜷缩在椅中,掌心空空如也。
原是他手中残玉滑落,砸在青砖地上,裂痕似乎又深了一分。
他喘息粗重,冷汗浸透后背,胸腔像压着千钧巨石,几乎无法呼吸。
耳边仍回荡着那一声叩首的闷响,掌心残留着幻觉中的血腥味,舌尖竟泛起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顾先生。”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顾长生回头,只见九嶷不知何时已立于檐下,小小身子裹在宽大黑袍中,被夜风吹得微微摇晃。
屋檐此前曾闪过一道模糊人影,守卫默立,此刻才知是苏小鸾悄然退至暗处,为这孩子让出通路。
他双手捧着一枚暗红色石珠,指尖发青,不住轻颤,仿佛那珠子重逾千斤。
一阵阴风掠过,孩子额际忽地闪过一丝金光,转瞬即逝,如同错觉。
“娘说……这是‘忆髓珠’。”他走上前,声音带着哭腔,“是她……魔心碎裂时掉出来的。她说,里面藏着她不敢告诉陛下的事。”
顾长生瞳孔微缩——忆髓珠!
传说中唯有大能者陨落之际,以心头最后一缕执念凝结而成的遗念结晶。
非炼制,非传承,而是魂魄崩解时逆流回溯的生命烙印……世间不过寥寥数例。
他接过石珠,入手先是刺骨冰寒,继而竟泛起一丝诡谲温热,仿佛握住了冬日里一颗跳动的心脏,脉动与指尖共鸣。
他凝神探查,心头猛震:珠内两股力量疯狂纠缠——一股是霸道绝伦的魔皇精血,源自夜琉璃;另一股,则是纯净到极致的仙灵之气,其源头直指仙域最深处!
*这股气息……竟与我曾在归墟边缘感受到的‘初源灵脉’极为相似!
*
*难怪她至死不肯说出孩子的去向……不是为了保密,是为了赎罪。
*
*她是知情者,也是背叛者——明知腹中胎儿将成仙王容器,却因母性觉醒,选择藏匿、保护,甚至以命相搏。
*
就在此时,药炉火焰骤然跳起一记紫芒,似感应到了什么不祥之兆。
风停,叶落,连檐角铜铃都静了下来。
屋脊之上,一道黑影无声滑落,落地无尘。
苏小鸾单膝跪地,掌心托着一封火漆密报,焰色在她眸中跳动:“尊上,北境急报。”
顾长生接过密报,目光扫过内容,眼神骤冷。
北境第七关“焚骨哨”已换防,新统领竟是血诏使之弟——“赤鳞”。
此人刚上任便封锁所有通往仙域的暗道,扬言要掘地三尺,将“勾结人族的贱妃余党”碎尸万段。
“贱妃余党……”顾长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苏小鸾低声道:“属下愿为先锋,强闯北境。”
“不必。”他缓缓摇头。此刻强闯,正中对方下怀。
他转身召来一只通体漆黑的墨鸦傀儡——这类机关鸟乃归墟匠师所铸,不仅能越千里传信,更能将目击景象封存于眼瞳晶核之中,供主人神识调阅。
他对它低声吩咐:“请陛下……亲自巡视北境三日。”
墨鸦眼中红光一闪,振翅消失于夜空。
三日转瞬即逝。
消息如期而至。
并非传音,而是画面直接切入脑海——
【北境·焚骨哨】
赤鳞立于高台之上,铠甲染血,咆哮如兽:“给我搜!凡与玉罗刹有过接触者,一律处死!”
风云骤变,乌云裂开一道缝隙,一道黑影自云深处缓缓垂落,每踏一步,天地俱震。
夜琉璃踏空而下,黑袍猎猎,眸光如刀。她未多言,抬手一掌——
“砰!”赤鳞头颅爆开,红白之物溅满亲卫面门,温热血滴溅上城墙,发出“滋滋”轻响,竟腐蚀出缕缕黑烟。
她冰冷之声响彻哨所:“谁再提玉罗刹一个字,这就是下场。”
随即,一枚滴血令牌悬于空中,化作血令:“凡持此令者,可自由通行七大哨所,违令者,如此獠。”
做完一切,她驾龙离去。
临行前,却绕道飞向一处孤崖——正是顾长生曾停留之地。
远远望去,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崖边,狠狠踢碎一块石头,碎石滚落山涧,回音久久不绝,仿佛心绪崩塌。
【玄霄峰】
墨鸦归来,眼中犹有光影闪动,红光熄灭。
顾长生握着那枚仿佛还带着杀意与怒火的令牌,沉默良久。
他转身唤来九嶷,目光前所未有的柔和:“从今日起,你就住在我这玄霄峰顶。”
夜色渐深,风雨欲来。
玄霄峰顶云雾翻涌,似有阴雷潜行,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铁锈味,压得人胸口发闷。
九嶷蜷缩在角落草席上,脸色苍白,嘴唇泛青,虽强撑着不语,但呼吸已略显急促,额角渗出细密冷汗,触手冰凉。
顾长生察觉异样,正欲靠近查看,忽闻窗外惊雷炸响——
就在这一刻,孩子全身猛地一颤,体温骤升如焚,衣物瞬间被汗水浸透,发出“嗤嗤”轻响,竟蒸腾起淡淡白烟。
取“寒髓露”喂服,药液甫入口便蒸腾为白烟,带着焦苦气息;
试以镇魂符贴额,符纸瞬间焦黑碎裂,边缘卷曲如枯叶,散发出烧纸般的呛鼻气味;
无奈之下,只得亲自渡入一丝圣体之力,稳其魂魄。
就在神识触及孩子魂核深处的一瞬——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共鸣猛然炸响,频率与归墟祭坛核心分毫不差!
他脑中轰然:神女白芷临终之语再度浮现——“他是唯一的容器。”
原来如此!
仙王早已在魔族偏远血脉中埋下替代宿主。
一旦主容器失败,意志便会降临九嶷之身,继承道胎,完成最终计划!
玉罗刹拼死保护的,不只是他顾长生……更是这个她明知会引来杀身之祸,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舍弃的孩子!
顾长生猛地将陷入噩梦中不断挣扎的九嶷紧紧抱入怀中。
孩子的身体烫得惊人,那份灼热仿佛要将他的理智一并焚烧,手臂触到其后背时,竟感到一层细密鳞状凸起,转瞬又消。
窗外雷光划破夜幕,映照着他沉如寒潭的眼眸。
“玉罗刹,你说要把我推出去,挡在所有人面前……”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颤抖。
“可你推给我的,是一个我必须用命去守住的未来。”
怀中孩子身体猛地一颤,无意识呢喃带上了哭腔,微弱却清晰:
“疼……”
窗外的雷声,愈发狂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