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晨曦为玄霄峰镀上一层浅金。
峰顶上下,却早已是一片喧腾的赤红。
无数外门弟子穿梭于亭台楼阁间,将一匹匹华美的红绸挂上梁檐,灯笼如血色星辰,点缀在每一棵苍翠的古松之上。
风过处,红绸猎猎作响,仿佛无数低语在山间回荡;铜铃轻颤,清脆如碎玉相击,又似喜乐将起的前奏。
苏小鸾踮脚系紧最后一根流苏,指尖触到那丝滑的绸面,温软如初春的云絮。
正午将至,喜乐即将奏响,忽然一阵冷风掠过山巅,吹得红绸翻卷如招魂幡舞,灯笼剧烈摇晃,光影在石阶上撕扯出扭曲的暗影。
原本喧闹的弟子们心头一紧,齐齐抬头——只见那道白衣身影立于石阶尽头,宛如自九幽归来的判官。
“全都……撤了。”
顾长生一袭白衣,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广场边缘,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蕴含着凛冬的寒意,让所有弟子的动作都僵在了原地。
空气骤然凝滞,连风也屏住了呼吸。
苏小鸾脸上的笑容一滞,小跑上前,指尖微凉地拉住他的衣袖:“师兄?你这是做什么呀?吉时都快到了……”
顾长生没有回答,深邃的眼眸越过众人,望向主殿的最高阶。
那里,一道身影早已静候多时。
夜琉璃身着的并非嫁衣,而是一袭紧束腰身的赤金战裙,裙摆上绣着浴火凤凰的图腾,金丝在晨光下流转,仿佛随时会振翅高飞。
她未施粉黛,绝美的容颜上带着一丝睥睨天下的冷傲,比这满山的红绸更为夺目,也更为……危险。
她的手中,稳稳托着一个紫檀木盘,盘中盛着两只剔透的血玉杯。
杯中酒液并非寻常佳酿,而是如同熔化的黄金般缓缓流动,散发着妖异而霸道的气息——那气息灼烫如烙铁靠近皮肤,又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令人耳膜隐隐刺痛。
“合卺酒已备好。”夜琉璃的声音传来,清冽如冰,偏又带着一丝森然的笑意,“顾长生,你喝,我魔域大军即刻后退千里,十年内,秋毫无犯。”
她顿了顿,殷红的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你若不喝,我便立刻以魔帝精血为引,催动你我之间的血誓反噬。届时,你会在玄霄峰所有门人面前,道心崩裂,沦为废人。”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广场上瞬间陷入死寂,所有弟子都感受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顾长生面无表情地走上台阶,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他来到夜琉璃面前,目光落在两杯如岩浆般的酒液上,不动声色,神识却已如无形的丝线般探入其中。
果然,酒中无毒。
但一股更为阴险的力量盘踞其中——命契灵丝。
此物乃是以魔帝心头血炼化而成,一旦接触饮用者的**神魂气息或精血**,便可短暂激活,形成“伪连接”。
虽未全成,却足以让夜琉璃感知其心跳与情绪波动。
“你要我喝,可以。”他缓缓开口,声音清冷依旧,“但按我人族古礼,合卺酒,需夫妻共饮。你若真将此婚当真,便与我一同饮下。”
此言一出,连夜琉璃身后的护法玉罗刹都微微变色。
这分明是将军!
谁知这酒里顾长生有没有动什么手脚?
然而,夜琉璃的眸光却骤然亮起,仿佛暗夜中被点燃的星辰,璀璨得惊人。
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半分迟疑,抓起其中一只血玉杯,仰起雪白的脖颈,一饮而尽!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计后果的决绝。
顾长生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异色,随即也拿起另一只酒杯,看似豪爽地饮下。
但在酒液入口的瞬间,《太初守心诀》已悄然运转,一股精纯的灵力将那团蕴含着“命契灵丝”的魔血酒液完全包裹,封于舌底,再借着吞咽的动作,顺着喉管暗中导入了袖中早已备好的随身玉瓶之内。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到连神识都难以察觉。
酒落“腹”,夜琉璃缓缓闭上双眼,细细感应着那丝若有若无的联系。
随即,她唇角扬起一抹胜利的弧度:“你的心跳……加速了。顾长生,你在为我动情?”
顾长生冷冷地看着她,语气没有丝毫波澜:“那是纯阳灵力在排斥魔血的正常反应。”
“是么?”夜琉璃轻喃。
话音未落,她忽然闷哼一声,绝美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一缕鲜血从她嘴角缓缓溢出!
“陛下!”玉罗刹大惊失色,一步上前,“您怎么能强行激活命契锚点!这会伤及您的本源!”
夜琉璃却抬手阻止了她,只是用那双燃着火焰的眸子死死盯着顾长生。
她笑了,笑得凄美而疯狂:“无妨……只要他刚才是在骗我,只要那酒没有真正入体,这契约锚点断裂的反噬,我就能清晰地感受到。”
她抬起手背,随意地抹去嘴角的血迹,一字一句地逼视着他:
“你若对我真如你所说那般无情,此刻,你的神魂该是古井无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出现了一丝……涟漪。”
她竟以自损八百的方式,来试探这万分之一的可能!
顾长生沉默了。
整个玄霄峰,静得能听见风声,听见远处松针落地的轻响,听见自己掌心悄然渗出的冷汗滑过指缝的微痒。
半晌,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黑玉瓶,正是那瓶装着“蛊尸精华”的容器——他曾以百年寒玉封印其毒气,以防挥发。
他并指如剑,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划破自己的掌心,殷红的鲜血立刻涌出,散发着纯阳至圣的气息。
鲜血与幽绿蛊液在掌心交融,发出刺耳的“滋滋”声,腾起一缕缕灰黑色的死气,闻之令人头晕目眩。
他将混合物注入刚喝空的血玉杯中,杯中液体瞬间变得漆黑如墨,杯壁竟凝出蛛网般的裂纹,仿佛承受不住这等邪毒。
“你要信,我便给你一个信物。”顾长生将那杯致命的毒酒递到她面前,眼神幽深如渊,
“此乃我顾长生的心头血,与蚀阳蛊炼化之物。你若敢喝,我便承认,你是我顾长生……未过门的妻。”
全场死寂!
所有人的心跳仿佛都停了一拍。
夜琉璃望着那杯沸腾的毒液,瞳孔微微颤动。
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像极了千年前,她在魔渊尽头第一次看见光的模样。
“多少人跪拜于我脚下,求我饶命……可我想要的,从来只是一个人,愿意亲手递一杯毒酒给我,然后说:‘你也配喝。’”
她毫不犹豫地接过玉杯,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注视下,再次仰头,将那杯致命的毒酒一饮而尽!
“咚!”
玉杯被她随手放下,唇角新添的血迹与之前的混在一起,妖艳如盛开的曼陀罗。
她喉间滚过一声闷响,仿佛熔岩灌入肺腑。
赤金战裙下的肌肉猛然抽搐,一缕黑气自唇角蜿蜒而下,在触及下巴时竟腐蚀出一个小洞。
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七窍渗出细密血珠,身形微晃,几乎跌倒。
“蚀阳蛊已侵入三焦经!”玉罗刹嘶声惊呼,“若不立刻镇压,三日内必焚尽元神!”
但她挺直脊背,如一杆永不弯折的标枪。
“男人……”她舔了舔嘴角的血腥,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满足,一丝癫狂,
“你终于……开始懂我了。”
话音落下,她猛地转身,迈步离去。
步伐踉跄,却坚决不回头。
玉罗刹连忙扶住她,声音颤抖:“陛下!您何必如此作践自己!”
夜琉璃的身影消失在山门之外,只有她那轻如梦呓,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随风飘来:
“他亲手给的毒,我偏要笑着咽下……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再也无法……将我推开。”
当夜,顾长生独坐静室,将玉瓶中的合卺酒取出探查,却惊愕地发现,那道“命契灵丝”竟已自行断裂、消散。
是夜琉璃的血,主动切断了这唯一的控制。
他凝视着窗外浩瀚的星图,久久无言,最终发出一声无人听闻的低语:
“她不是疯……她只是在用她的命,赌我的心。”
“可她不知道,我真正怕的,从来不是什么血誓反噬,也不是破身失节……”
“而是……动心。”
他以为这场用性命豪赌的闹剧已经落幕。
却不知,那杯他亲手调制的毒酒,才是真正契约的开始。
三日之后,当玄霄峰的红绸尚未完全褪尽,那道赤金色的身影,将会带着他意想不到的东西,重返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