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仿佛从万丈深渊中被一根无形的线缓缓拉回。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
一股浓稠到化不开的、混杂着铁锈与腐朽的腥气,粗暴地灌入鼻腔,几乎让他当场作呕——那气味像是亿万滴凝固的血在烈日下发酵,又似无数尸骸在暗潮中缓慢溃烂,带着金属断裂的冷冽与内脏腐败的甜腻,层层叠叠地钻进他的颅骨深处。
紧接着是听觉。
“咕嘟……咕嘟……”粘稠的血浪在脚下翻涌,如同煮沸的沥青,每一次鼓泡都伴随着低沉的呜咽,仿佛有万千冤魂被封印在血海之下,正用尽最后的力气拍打地狱的门扉。
远处传来锁链拖曳的刮擦声,刺耳而绵长,像是某种远古巨兽在黑暗中苏醒,拖着镣铐缓缓逼近。
触觉随之复苏。
他脚下的“地面”并非坚实,而是由无数残肢断臂与锈蚀锁链堆叠而成的浮岛,每一步都微微下陷,湿滑冰冷的触感透过鞋底渗入神经。
指尖不自觉地蜷缩,竟触到一片半埋于血泥中的碎骨,其上还残留着干涸发黑的筋膜,令人头皮炸裂。
视觉终于清晰。
顾长生猛然睁开双眼。
没有地宫,没有深井,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血海之上。
脚下漂浮着层层叠叠的残肢与断裂锁链,在血浪中轻轻起伏,构成一座摇晃不定的浮桥。
头顶无天,无日,无月,唯有一朵巨大的虚影悬于高空——左边是燃烧着万丈金光的纯阳金莲,右边是吞噬一切光线的幽黑魔莲。
两朵莲花泾渭分明,却被一股无形之力强行捆绑,缓缓旋转,投下黑白交织的诡异光芒,将这片血海照得如同炼狱。
心渊幻境。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自行浮现。
他下意识地想运转功法,却惊骇地发现,自己与识海中那两朵莲花的联系,竟被一股蛮横的外力强行切断、锁定!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它们的存在,却无法调动一丝一毫的力量,如同一个被捆缚在王座上的皇帝,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帝国,却无权发号施令。
这种彻底失控的感觉,让顾长生心中一沉。
就在此时,一个清冷而飘渺的声音从他前方传来。
“这里是心渊幻境,是混沌魔祖意志的投影,也是……我们的宿命轮回之地。”
顾长生猛然抬头。
前方不远处,夜琉璃静静地站立着,背对着他。
她依旧穿着那件单薄的赤纱长袍,在这片血海的映衬下,那抹红色显得愈发凄艳,像是一朵开在尸山血海中的曼陀罗,美得令人窒息。
风从血海上吹来,带着温热的腥气拂动她的衣角,发出细微的猎猎声。
“只有被心渊之井选中的‘双生共主’,才能进入这里。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完成真正的‘共血’仪式,重启万年之前的封印。”
她缓缓转身,那张绝美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狂热与霸道,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一种仿佛看透了万古轮回的疲惫。
她摊开自己的手掌,那道被她自己划开的伤口依旧狰狞,鲜血并未凝固,反而散发着幽幽的紫光,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散发出微弱的热度与奇异的香气——那是魔帝血脉独有的气息,既如寒冰刺骨,又似烈火灼心。
“每一次魔渊裂变,天地规则都会将我们的神魂召唤回来……哪怕轮回百世,也无法逃脱。”
顾长生心神剧震,他想起了那幅光影画卷,想起了那句“双生共主,方可永镇”。
难道,这就是他天生“纯阳无垢体”的真正原因?
他不是什么人族的守护神,只是一个被天道选中的……祭品?
就在他思绪翻涌之际,血海的边缘,空间一阵扭曲,一道半透明的身影悄然浮现。
那是由流动的暗影构成的轮廓,正是地脉游灵——暗潮行者。
“听好了,闯入者。”游灵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仿佛是天道的传声筒,“心渊幻境中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你们在此地的一切行为,都将直接影响现实世界的封印。一旦血脉交融超过三息,阴阳逆转,便再不可逆。”
“你将不再是纯粹的‘镇魔者’,你的纯阳无垢体会被魔帝之血浸染,从此沾染‘魔心’本质。而她,也不再是纯粹的魔帝,她的血脉中将永远烙下纯阳印记。”
顾长生眼中寒光一闪,厉声喝问:“就没有第三条路?”
他绝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一个半人半魔的存在!
那与他一直以来守护人族的信念,背道而驰!
那虚无的头颅,缓缓摇动。
“天道设局,唯有双生共主合力可破。否则,待井底的混沌魔祖意志完全苏醒,挣脱旧的封印,三界都将沦为它的血食,无一幸免。”
话音刚落,身影便如青烟般溃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死寂。
血海之上,只剩下两人相对而立。
顾长生死死盯着夜琉璃,目光锐利如剑:“这一切,你早就知道代价?”
夜琉璃迎着他的目光,第一次没有闪躲,反而轻轻点头。
“是。”
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她忽然凄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落寞与偏执:“所以我等了你九世。每一世,我都找到了你。可每一世,你都在最后关头选择推开我,然后独自燃烧圣体,用最惨烈的方式为人族续命百年,再眼睁睁看着封印崩溃……周而复始。”
“这一世,我不想再看着你死了。”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坚定,“我不想再输给你的‘大义’了。”
话音未落,幻境突变!
“吼——!!”
血海猛地炸开,数十道狰狞的魔影咆哮着冲出水面!
为首的,赫然是当年被顾长生一剑斩杀的魔将,焚骨使的残魂!
“背叛血脉者,死!”
“亵渎魔祖者,死!”
数十道蕴含着暴虐意志的攻击,从四面八方朝两人绞杀而来!
这是心渊设下的试炼——它在考验这对“共主”,是否有资格承担起封印的重任。
顾长生眼神一凛,虽无法动用灵力,但剑客的本能仍在。
他下意识地横跨一步,试图将夜琉璃护在身后。
然而,一只冰凉的手却按住了他的肩膀。
“信我一次。”
夜琉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颤抖,却又无比坚决。
下一刻,她竟做出了一个让顾长生睚眦欲裂的举动!
她主动迎向了最凌厉的一道刀锋!
没有防御,没有闪躲,就这么用自己的身体,直挺挺地撞了上去!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那柄由魔煞凝聚的骨刀,狠狠贯穿了她的肩胛!
鲜血,如盛开的血色蔷薇,在他眼前飞溅。
温热的液体溅上他的脸颊,带着淡淡的铁腥味与一丝奇异的幽香,瞬间激活了他体内沉睡的感应。
“你疯了!”顾长生怒吼。
可就在夜琉璃的鲜血溅射到他身上的瞬间,异变陡生!
他识海中那朵一直被压制的幽黑魔莲,仿佛受到了最极致的刺激,猛然一颤!
嗡——!
一股无形的领域,以顾长生为中心骤然展开!
那些狂暴的攻击在进入领域的刹那,仿佛陷入了泥沼,速度骤降,其上附着的毁灭意志被一股柔和而诡异的力量悄然化解、吸收,最终烟消云散!
正是他的幽莲自带的“调和”领域!
顾长生彻底怔住了。
他没有催动,甚至没有这个念头。
是他的身体,他的力量,在感知到夜琉琉受到致命威胁时,自行发动了守护!
不是他选择了她。
而是他这具为镇魔而生的“纯阳无垢体”,早已在血脉的本源深处,认定了她!
随着魔将幻影的消散,血海中央,一座由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祭坛缓缓升起。
祭坛顶端,摆放着两柄交错的兵刃——一柄通体散发着金色光辉的纯阳古剑,一柄缭绕着漆黑魔气的魔心匕首。
一行古老的文字在空中浮现:
“以血启钥,以心承印。”
最后的试炼,到了。
夜琉璃捂着流血的肩膀,一步步走上祭坛,脸色因失血而愈发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回过头,朝他伸出了那只完好的手。
“来吧。”
顾长生站在原地,双拳紧握,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的理智在疯狂呐喊,告诉他绝对不能上前。
一旦融合,他将不再是他,人族的守护神将沾染魔性,这是何等讽刺!
可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一步步地,走向了那座白骨祭坛。
两人相对而立。
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血腥味与那股熟悉的幽香,能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微弱颤抖,能看到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
沉默片刻,顾长生终是抬手,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金色的圣血与紫黑色的魔血同时涌出,在滴落之前,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至半空,开始自行交织,化作一条条金黑相间的符文锁链。
融合,即将开始!
然而,就在那两种血液即将触碰到一起的瞬间,顾长生猛然抽手后退!
符文锁链应声而断。
“等等!”他死死盯着夜琉璃,声音沙哑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若血脉交融之后,我压制不住魔性,变成了第二个混沌魔祖……那该怎么办?”
夜琉璃闻言,先是一怔,随即,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漾开了一抹倾倒众生的笑意。
她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说得云淡风轻,却字字如铁。
“那我就再陪你疯一次,亲手……把你也封进去。”
顾长生彻底呆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答案,唯独没有这一种。
这不是威胁,不是承诺,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宣告。
仿佛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会陪他走到结局。
他心中那道由责任和理智筑起的最坚固的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终于,他缓缓地,重新伸出了流淌着金色血液的手。
看到他伸出手,夜琉璃的眼中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她等这一刻,等了太久太久!
她没有丝毫犹豫,闪电般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握,用力地,将他淌血的手掌,狠狠按向自己掌心那道狰狞的伤口!
“别再犹豫了——!”
轰!!!
金色的圣血与紫黑色的魔帝之血,在两人的掌心,悍然交汇!
那一刹那,整个心渊幻境天旋地转!
头顶那旋转的黑白双莲虚影,在惊天的轰鸣声中,悍然合二为一,化作一朵完美无瑕、金黑流转的阴阳莲轮!
莲轮缓缓下沉,穿透血海,没入无尽的地脉深处。
现实世界中,魔界各处,那些不断喷涌着魔煞的九幽裂缝,竟在同一时间,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我愈合!
肆虐三界的魔煞狂潮,如同退潮般,纷纷倒卷而回!
遥远的仙界之巅,一座云雾缭绕的观星楼内,一名闭目打坐的威严男子猛然睁眼!
他面前那由万千星辰之力构筑的星盘,发出一声脆响,竟瞬间布满了裂痕!
“不好!”仙王脸色剧变,失声惊呼,“‘双生共主’开始融合了!快,不惜一切代价,启动‘斩缘大阵’!”
与此同时,心渊幻境中。
顾长生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润暖流,从两人交握的手掌处涌入四肢百骸,最终汇入识海。
那种力量圆融完美,仿佛他天生就该如此。
耳边,响起了夜琉璃带着一丝解脱的轻语。
“这次……我们一起活着出来。”
可他望着空中那缓缓消散的阴阳莲轮虚影,心中非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不安。
这力量,太过完美了。
完美得……不像是一场牺牲与封印的终结。
反倒像,某种更加恐怖的新生,刚刚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