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兄长眼中那抹极致的疯狂之下,隐藏得至深的不甘与期待,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仿佛在谈论一场与己无关的棋局:“你想替我活,是因为你觉得我不够像个人,对吗?”
顾长鸣空洞的眼眸中,那万年寒冰般的死寂竟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沉默了片刻,那张与顾长生别无二致的脸上,肌肉僵硬地牵动了一下,算是点头。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人?”顾长生再问,这个问题,他曾问过自己无数次,却从未有过答案。
“呵。”顾长鸣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会痛,会爱,会为了一个人,甘愿从云端跌落凡尘——而你,”他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与痛惜,“连握一握她的手都不敢!”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混沌莲池陡然震荡!
那些漂浮在漆黑池水中的、无数细碎的残念碎片,那些被称为“心渊回声”的光点,在这一刻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召唤,疯狂汇聚!
光影交织,在两人之间拼合成一幕清晰无比的画面!
灵台山之巅,狂风呼啸,卷起漫天枯叶与砂石,抽打在裸露的岩壁上,发出尖锐的呜咽。
乌云压城,雷光如蛇,在厚重云层中蜿蜒游走,每一次闪现,都映出她单薄的身影。
那个一身红衣、本该傲视三界的魔族女帝,竟孤零零地跪坐在冰冷的石壁前。
寒风撕扯着她的衣袂,猎猎作响,如同哀悼的挽歌。
她伸出纤纤玉指,指尖灵光凝聚,竟划破了掌心!
鲜血汩汩流出,顺着指缝滴落,在石壁上砸出细小的坑洼,蒸腾起一缕缕猩红雾气。
她却恍若未觉,以这世间最滚烫、最赤诚的鲜血为墨,在那冰冷的石壁上,一笔一划,刻下五个字。
——等你来娶我。
指尖划过岩石的触感粗粝而沉重,每一次用力,都牵动掌心裂口,剧痛如针扎神经,可她咬紧牙关,唇角却扬起一丝近乎虔诚的微笑。
那不是魔帝的威严,也不是强者的宣告,只是一个女子最卑微、最炽热的愿望。
顾长生心头宛如被万钧雷霆狠狠砸中,识海掀起滔天巨浪!
他甚至能“听”到那一笔一划刻入石壁的刮擦声,刺耳得如同灵魂被撕裂;能“嗅”到血腥与雷雨混合的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能“触”到那滴血坠地时溅起的温热,仿佛落在自己的心尖。
他一直以为,自己压抑的是“纯阳无垢体”所不容的欲望,是在克制一份会毁灭自己的情劫。
可直到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他压抑的、逃避的,根本不是欲望,而是情感本身!
他害怕的不是破身,而是动心!
是那份一旦动心,便再也无法冷眼旁观、冷静抉择的牵挂!
那份牵挂,会成为他最致命的弱点,比仙王的阴谋、比魔族的铁蹄,更能将他,将整个人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然而,当他看到夜琉璃血书的那一刻,他心中那座坚守了百年的冰山,竟轰然崩塌了一角。
他忽然想起了下山时,那个自称“红鸾使”的魔族女子,交到他手中的那把染血的姻缘剪,想起了她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我家主人说,请您……带她来灵台山还愿。”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人,愿意为他承担这份情劫的反噬。
原来,他所以为的孤军奋战,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顾长生缓缓闭上双眼,唇角微动,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低语,像是在问兄长,又像是在问自己:“若真有一人,愿代我受这焚身之苦,承这碎魂之劫……我,是否还能拒绝?”
刹那间,整个识海爆发出璀璨至极的光芒!
混沌莲池中央,那朵由一金一黑两色花瓣构成的阴阳莲,其上紧闭的第三片花瓣,竟在这一瞬间,悍然绽放!
一股玄奥无比的气息扩散开来,顾长生体内那原本只能维持七息的阴阳调和之力,竟被强行延长——七息,八息,九息!
与此同时,外界!
心渊入口早已被滔天战火彻底包围。
爆炸的轰鸣、法器的尖啸、战吼的嘶哑混杂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噪音。
在那混乱战场边缘,一道不起眼的、深邃的地脉裂隙之中,红鸾使娇小的身影蜷缩其中。
她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浸透了额发,黏在鬓角。
双手死死攥着那把染血的姻缘剪,指甲因用力而深陷掌心,渗出血珠,与剪上的陈旧血迹融为一体。
她将姻缘剪的尖端,狠狠插入身前的岩缝之中,口中用一种古老而沙哑的魔族祭语,虔诚吟唱:
“以我之血,启心契之门;以我之愿,承君之情劫!”
嗡——!
一股肉眼可见的、柔和至极的红光,顺着姻缘剪涌出,沿着错综复杂的地脉网络,如同一条逆流而上的血色溪流,精准无比地灌入了顾长生的识海深处!
就在这一刻,顾长生心头猛然一震,仿佛听见遥远之地传来一声呜咽,又似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臂滑落——那是红鸾使的血,正通过地脉的共鸣,传递着她的痛楚与决意。
那道红光没有攻击性,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意志,竟在顾长生识海中那并立的金、黑双莲之间,强行织出了一道纤细却坚韧的红线!
“唳——!!!”
盘旋于识海上空的寿劫鸦,发出一声刺耳无比的尖啸!
它并非护道者,而是宿命本身的眼线。
只要有人胆敢篡改既定因果,它便现身收取利息:一息寿元,换一刻自由。
这只象征着代价与厄运的黑鸟,第一次收拢双翼,化作一道黑色闪电,以啄食神魂之势,狠狠啄向顾长生的眉心!
第一缕寿元,就此被剥夺、消散!
然而,识海中的顾长生对此毫无所觉。
他只感觉到,心中某道禁锢了自己一生的坚冰,正伴随着那道红线的出现,悄然融化,融化的瞬间,有细微的“咔嚓”声在灵魂深处响起,带着久违的暖意。
“你听见了吗?”
顾长生猛然睁开双眼,直视着兄长顾长鸣,那双眸子里,第一次有了冰冷之外的情绪——那是痛楚,是震撼,更是某种初生的温度。
“有人,愿意为我承担情劫。”
顾长鸣怔住了,他眼中的疯狂与暴戾,竟在这一刻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所以,”顾长生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如铁,“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话音未落,他抬起了自己的手,不再格挡,不再防御,而是主动迎向了那悬于喉前的致命剑锋!
“但我,仍不会让你夺走这具身体——”
噗嗤!
锋锐无匹的剑刃,瞬间刺穿了他的掌心!
皮肉撕裂的触感清晰传来,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顺着剑脊流淌,滴落在他的腕骨上,带来一阵黏腻的灼热。
“因为我要亲自走下去!带着她的愿,也带着……你的恨!”
鲜血,温热的、属于顾长生自己的鲜血,顺着剑刃滴落,坠入那漆黑如墨的混沌莲池。
一滴血,激起滔天波澜!
池水剧烈翻涌,那朵金莲与黑莲,仿佛受到了最终极的催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共鸣!
在顾长鸣震撼的目光中,两朵莲花的根茎,竟开始缓缓靠拢、交织、缠绕,最终彻底融为一体,形成了传说中“一生二、二为一”的——“并蒂”之形!
顾长生脑海中闪过古籍残页上的字句——“一生二,二归一,唯情可通阴阳。”原来不是压制黑暗,也不是舍弃光明,而是接纳完整的自己……
望着这一幕,顾长鸣那张因执念而扭曲的脸上,嘴角竟缓缓勾起一抹释然的笑意。
“好……这才像个,活着的人。”
他的身影渐渐透明,像一缕风拂过冰湖,不留痕迹。
整个识海陷入一片奇异的宁静,仿佛天地也为这一刻屏息。
唯有那朵新生的并蒂莲,在微光中轻轻摇曳,金与黑的光芒交融流转,宛如初生的星辰。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一瞬,
外界,一声冰冷至极、满含贪婪的爆喝,如九天神雷般轰然炸响!
“破而后立,阴阳交泰!正是圣体最弱之际!归真殿听令——封印心渊,炼魂夺体!”
紧接着,九道粗壮如山岳的金色锁链,撕裂苍穹,带着煌煌天威,从天而降,狠狠地朝着心渊入口的九个方位直插而下!
每一链皆缠绕着古老的符诏,中央一道尤为恢弘,其上赫然烙印着三个朱砂篆字——‘白无涯’。
而另一方,魔气汹涌的阵营中,亦爆发出震天的狂笑声:
“女帝有令——谁敢伤顾长生一根头发,杀无赦!”
两股毁天灭地的力量,在心渊入口悍然对撞,恐怖的战火瞬间席卷了整片地脉!
风暴中心,识海之内。
顾长生缓缓站直了身体,那滴落鲜血的右手已经痊愈如初。
他抬起头,左边瞳孔中,金芒炽盛如烈日;右边瞳孔里,幽黑深邃如深渊。
他感受着体内那股前所未有的、圆融且狂暴的力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轻声自语:
“既然你们都想看我倒下……”
“那就看看,什么叫——双态切换。”
心渊裂口之上,乌云翻涌如沸。
一道修长身影缓步踏出,每走一步,虚空便凝出一层白玉阶台,直通九重云外。
来人玄袍广袖,手持一卷鎏金敕令,眸光淡漠如霜雪覆川。
“顾长生。”他的声音不高,却压下了全场战火,“你以为……破戒便是解脱?”
“你不过,踏入了更大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