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下,那刚刚覆土的巨大深坑,像一道狰狞的伤疤,烙印在祖城残骸焦黑的土地之上。
泥土尚带着翻掘后的潮湿与血腥气,混杂着未燃尽的骨灰粉末,在晨风中扬起微尘,刺鼻如焚香——只是这香,烧的是人。
一块粗糙的石碑被几名修士合力立起,棱角未磨,边缘还沾着暗红血渍。
没有华丽辞藻,只有三个血色大字以朱砂混骨灰写就,触目惊心——**无名者冢**。
那字迹仿佛仍在渗血,映着初升却无力穿透阴云的天光,泛出铁锈般的光泽。
夜色未尽,星月无光。
废墟之中,星星点点的火光亮了起来。
成百上千的幸存者,从断墙、瓦砾、地窖深处缓缓走出。
他们脚步踉跄,衣衫褴褛,皮肤皲裂,指尖冻得发紫。
有人拄着断矛,有人抱着孩童冰冷的尸身,手中或持火把,或举油灯,火焰在寒风中簌簌抖动,发出噼啪轻响,如同低语呜咽。
没有哭嚎,没有言语,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那在冷风中摇曳的、如鬼火般的火焰。
热浪扑面而来,却又被穿堂而过的朔风吹散,留下刺骨湿寒贴着脖颈爬行。
空气中弥漫着焦木、腐肉与泪水蒸腾后的咸涩气息。
“吼——!”
一声低沉而充满痛苦的龙吟撕裂长空,震得残垣簌簌落灰。
巨大的寒潭蛟驮着一道人影,步履蹒跚地从黑暗中走出。
它每走一步,鳞片便剥落一片,地上留下一滩混合着冰霜与暗红血迹的污痕,踩上去黏腻而滑;寒气顺着地面蔓延,凝成细碎白霜,在火光下闪烁如泪。
蛟龙背上,寒狱使面如金纸,唇色青紫,每一次呼吸都似破风箱般嘶哑艰难。
可他的双眼却亮得吓人,瞳孔深处燃烧着两簇幽蓝火焰,仿佛生命正以最剧烈的方式焚尽自己最后的燃料。
“拿来!”他嘶吼,声音如锈刀刮过铁板。
几名修士连忙将一捆捆封存蜡印的羊皮卷轴抬来,三百余卷,堆成小山。
羊皮散发出陈年霉味与封印符纸焚烧后的焦苦,触手粗粝,像枯死之人的皮肤。
寒狱使挣扎着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节泛白,指甲崩裂渗血。
他抓起最上面一卷,目光扫过眼前那一张张麻木、悲伤、绝望的脸——老者眼窝深陷,妇人怀中婴儿早已断气却仍紧抱不放,少年嘴角咬出血痕。
“看看吧!”他怒吼,声如破锣,却清晰传遍广场,“都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这就是你们世世代代供奉的执法长老!这就是你们跪拜的仙庭使者!”
他猛地将卷宗掷入篝火。
羊皮卷在烈焰中迅速卷曲、爆裂,墨迹扭曲放大,字字如泣如诉,在火舌吞吐间一闪即逝——
“第一卷!人族历三千二百年,圣体石九自焚,其孙石磊,三岁,被祖城长老会以‘蕴养灵根’为名带走,炼为‘人元大丹’,分食!”
(一个母亲突然跪倒,双手插入泥土,指甲断裂也不觉痛。)
“第二卷!人族历四千一百年,妖兽叩关,城破,守城将士三千人死战不退!战后,长老会以‘抚恤遗孤’为名,收其三百孤儿,抽取神魂,炼制‘养魂幡’,献于仙庭!”
(一名老兵颤抖着摘下肩甲,露出刻满名字的臂骨,泪如雨下。)
“第一百零八卷!吃的是圣体的血肉,烧的是童男的白骨!你们磕的每一个头,烧的每一炷香,都他妈是你们子孙的命!”
人群彻底炸开!
每一句话,都像烧红的铁锥狠狠凿进灵魂。
空气仿佛凝固,继而爆裂——愤怒的声浪掀起飞灰,心跳如鼓,耳膜嗡鸣,有人咬破舌尖,腥甜在口中弥漫。
“砰!”一个老者猛然将家中仅存的长老神龛砸在地上,陶片飞溅,划破脸颊,鲜血混着老泪滚落。
他踩得粉碎,嘶吼:“我儿……我那失踪了十年的儿子啊!”
“畜生!一群披着人皮的畜生!”一个妇人跪地捶打地面,掌心破裂,血染焦土,哭得撕心裂肺。
质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疯狂滋长。
过往种种不合理之处——为何祭典总需童男童女?
为何每年都有“天选者”消失?
此刻都有了最血腥、最残酷的答案。
就在这万人情绪即将失控的顶点,那“无名者冢”的石碑顶端,一道虚幻身影缓缓浮现。
是断碑鬼,初代圣体的残念。
他出现前,石碑先是一震,裂缝中渗出微弱金光,似有古符自地下苏醒。
风中有低语回荡,如千年叹息。
他不再癫狂,只是悲悯地看着下方的人群,声音如落叶拂过荒原:
“莫信碑文……信你心中所见。”
每说一字,魂体便黯淡一分,身形如烟消散,终至透明。
话音未落,天边第一缕晨曦忽然凝固。
天空像一面被无形之手按压的铜镜,泛起涟漪般的扭曲。
风停了,火不动了,连哭泣的声音都被抽离。
直到——
轰!!!
九道撕裂苍穹的光芒自云端炸开,如同神只睁开了眼睛!
九艘巨大无匹的仙舟,撕裂云海,如同九座悬浮于空中的神山,将恐怖的威压倾泻而下。
圣洁光辉洒落,却无温暖,只有一层惨白冷光覆盖众生脸庞,如同死人脸皮。
脚下大地微微震颤,牙齿咯咯作响,那是法则层级的压迫正在降临。
为首仙舟上,一名身披日月星辰袍的仙君踏步而出,俊美容颜冷漠如冰。
他展开金色“诛逆诏”,声音如天雷滚滚:
“人族顾长生,勾结魔族,亵渎圣制,动摇三界根基,罪贯三界!奉仙帝谕,天罚加身,还不速速伏首?!”
威压如海啸席卷,无数百姓瞬间跪倒,膝盖砸地,骨骼欲裂,冷汗浸透衣衫,那是生命层次碾压带来的本能恐惧。
然而,就在这片神威中央,祭坛废墟之上,顾长生黑袍猎猎,缓缓站直身体。
他漆黑的眼眸,穿透刺目仙光,直视仙君,目光锐利如剑,竟让那漫天气势出现一丝滞涩。
“你们定规则,立神像,画下牢笼,让人跪在里面,祈求一寸活路。”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刺破这漫天神威的虚伪外衣,“可你们有没有问过——这世间,到底是谁在撑天?”
话音落下,识海中阴阳莲轰然升腾!
一朵半边流淌璀璨金光、半边沉淀至暗虚无的莲花虚影,在他头顶缓缓绽放、旋转。
——调和领域,全开!
无形波动扩散十里,领域之内,仙君威压如春雪遇骄阳般迅速消融。
百姓心头的恐惧、迷茫、犹豫,被一股温润而坚定的力量抚平、驱散。
取而代之的,是那刚被点燃的怒火,十倍、百倍地放大!
他们颤抖着,一个个重新站起,脚底踩碎瓦砾,眼中燃起血海深仇。
“放肆!”仙君脸色微变。
就在此时,一道血色流光裹挟滔天魔焰撕裂长空!
“哈哈哈,说得好!这世上,难道只有强者才能说话吗?!”
夜琉璃一身黑金魔甲,长发飞舞,身后三千魔卫黑压压一片,魔旗招展,煞气冲霄。
她看都不看仙君一眼,径直落到顾长生身旁,凤眸中竟带一丝飞扬笑意。
她侧头看他,声音清冽:“当年我败给你,心服口服,因为你够强。”
随即转向仙舟,眼神猩红暴虐:“现在我站在这里,是因为——本帝想站在这里!”
“魔族残寇,屠戮生灵,罄竹难书!也敢在此妄谈公道正义?”仙君厉喝。
“正义?”夜琉璃仰天大笑,张开双臂,身后魔帝真身若隐若现,“我们杀人,明刀明枪,从不讳言!你们吃人,却要披着天道外衣,立下万千牌坊!伪君子,也配与本帝谈‘正义’二字?!”
话音未落,霸道魔气轰然爆发,与顾长生头顶半黑莲花共鸣!
一金一黑,一道神圣一道霸烈,化作巨大螺旋光柱,逆天而上,直冲云霄!
“找死!”仙君怒极,抛出一枚通体琉璃、刻满大道符文的轮盘。
轮盘迎风暴涨,百丈大小,悬于高空,释放高维法则之力:“净世轮盘!凡轮盘之下,因果抹除,法则不存!净化这群逆天蝼蚁!”
此器运转,需汲取“秩序信仰”为源力。
而此刻,万民心念崩塌,再不信所谓“天道公正”。
信仰之链断裂,神器根基动摇!
顾长生抬手,并指如剑,遥指苍穹。
《斩神十三式》,最终式——“人非神”!
这一剑,不出于手,而出于心!
不斩于形,而斩于“理”!
它斩的,是支撑这一切骗局的那个荒谬之“理”——圣体当祭,人族当跪!
刹那间,一道无形剑意贯穿古今岁月,一闪而逝。
净世轮盘猛地一滞。
咔嚓——
一道裂痕出现在中央,蛛网蔓延!
轰——!
在仙君惊骇目光中,轮盘轰然碎裂!
燃烧碎片如流星火雨坠落,砸入大地,炸开赤焰花丛,热浪灼面,空气中充斥金属熔化的刺鼻气味。
“还我儿子!”
“砸死他们!”
百姓怒吼,拾起滚烫碎石、断砖残瓦,奋力投向天空!
夜琉璃仰天长笑,挥手召引碎片,凝聚成咆哮火龙,反扑仙舟!
顾长生收剑,立于火海中央,任火焰擦身,黑袍猎猎。
是替千年来未曾低头的冤魂,磕下一个迟到的头;
是向脚下每一寸被血浸透的土地,许下一个不再跪拜的誓。
所以他缓缓转身,面对万千燃烧仇恨与希望的眼睛。
屈膝,单膝触地。
额头轻抵焦土,尘土飞扬,仿佛听见地下千万声呜咽。
片刻静默。
他猛然起身,声贯长空:
“你们骂我弑神?可笑!
我斩的,从来不是神!
是债!
是骗!
是那套拿活人垫脚、吃人不吐骨头的烂规矩!”
他转过身,面向那群因愤怒而颤抖的人们。
在万众瞩目之下,他缓缓单膝跪下,额头触碰着这片染满鲜血与冤魂的土地。
而后,他又在一片死寂中,重重地、决然地,站了起来。
“今日,我不求你们信我,也不求你们拜我。”
“我只求你们记住——”
“以后的路,别再跪着走了。”
话音未落,九天之上的星穹,毫无征兆地剧烈一震!
其中一艘仙舟铭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闪烁,最终定格在最后一行,冰冷文字散发出令真仙都为之颤栗的末日气息:
【归墟倒计时:五日】
【同步率:100%】
【目标锁定:双生共鸣——归墟,启门!】
——而在祖城废墟外三里,晨雾未散的林间小道上,
一双赤红的眼眸,悄然睁开,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