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之上,风声骤歇,万物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扼住了咽喉。
九面磨盘大小的青铜巨镜无声无息地自云层中降下,镜面古朴,铭刻着连仙王都要皱眉的禁忌符文。
它们呈环形排列,将护道院山门前的广阔空地彻底封锁,镜面彼此辉映,投射出的光网如蛛丝般密织,在中央那片刻画着繁复阵纹的土地上,凝成一座无可逃脱的囚笼——影宫镇派禁术,九镜照心阵!
人群的骚动瞬间被这股肃杀之气压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阵眼处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身影上。
玄镜使,影宫最神秘的执法者,他的声音仿佛淬了冰,透过面具传出,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敲在众人心头:“顾长生,奉天察令谕:圣体持有者若存隐患,当受彻查。你无故失踪七日,形迹可疑,疑涉魔族秘法,今需入阵,自证清白!”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彻查圣体?”“这是从未有过的先例!”“影宫疯了吗?他们这是要动摇我人族的根基!”
夜琉璃凤眸含煞,一身剑意再也无法抑制,就要冲上前去。
然而,她刚一动,三十六道鬼魅般的身影便从虚空中闪出,结成一座密不透风的战阵,将她死死拦住。
这些影卫气息沉凝,联手之下,竟连她这位准帝都感到了棘手。
“琉璃,退下。”
就在这时,一道平淡的声音响起。
顾长生抬手,制止了夜琉璃的动作。
他的目光没有看沸腾的众人,也没有看那气势滔天的杀阵,而是越过重重阻碍,落在了玄镜使腰间。
那里,一枚小巧的玉佩正在轻轻晃动——那是一对雕刻着鸳鸯的玉扣,样式古拙。
刹那间,顾长生瞳孔微缩,眼前景象恍然叠印:他曾于心渊深处,风雪掩埋的石碑之下,见过半块碎裂的同源玉佩,握在一具白骨手中。
彼时他尚不知其主,如今才明白,那是另一条锁链的起点。
原来,这才是束缚一头猛虎的锁链。
他不再多言,于万众瞩目的视线中,缓步走向那座死亡囚笼。
他没有佩戴任何神兵,甚至连那柄从不离身的古剑都未曾携带,仅仅披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灰袍,仿佛不是走向审判,而是去赴一场寻常的茶会。
当他踏入阵法中央的瞬间,天地间的灵气如江河倒灌,疯狂抽动!
嗡——!
九面青铜巨镜齐齐爆发出刺目的光芒,镜光如狱火般喷薄,瞬间将顾长生的身影吞没。
阵法,启动了!
光影流转,九面镜子中开始浮现出一幕幕画面——那是顾长生过往的经历,却被阵法用一种诡异的角度放大、渲染。
第一面镜中,少年顾长生面对慈眉善目的药婆婆为他挑选的绝色道侣,毅然拒绝,只为恪守那虚无缥缈的圣体童子身。
旁白冰冷响起:“绝美色于眼前,逆人伦之常情,此为压抑人性!”
——可那女子眼角含泪转身离去时,裙裾扫过青石阶,留下一道淡淡的胭脂痕,顾长生指尖曾微微颤抖,却终未挽留。
第二面镜中,与夜琉璃惊天一战的前夜,他没有选择养精蓄锐,而是独自一人登上雪山之巅,迎着风雪饮酒。
寒风割面如刀,酒液在唇边冻结成霜,他仰头饮尽最后一口烈酒,任那灼热顺着喉管滚落,烧穿心头杂念。
旁白再起:“大战在即,不思备战,反求心静如死,此为逆天而行!”
——可谁听见了他在风雪中低语:“若我不冷,又怎能护你们周全?”
第三面镜中,星渊之内,女帝命悬一线,他毫不犹豫地引动圣体本源,以命续脉。
鲜血自七窍溢出,染红衣襟,他仍跪坐不动,双手紧贴对方心口,如同捧住即将熄灭的烛火。
一幕幕,皆是常人眼中可歌可泣的壮举,此刻却被解读为“克制”、“非人”、“伪善”!
玄镜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审判的威严:“如此克制,非病即伪!顾长生,你究竟是靠什么来维持你这完美无瑕的圣体?是否早已用其他邪法,暗中泄了元阳,欺瞒了这天下苍生!”
话音未落,中央主镜画面骤变!
一团模糊的黑影浮现,源头竟是顾长生紧闭的眉心!
只见他眉心的混沌莲心之上,竟裂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一缕微弱到极致的阳气正缓缓外溢!
“天啊!是真的!”“圣体不洁,元阳外泄!”全场惊呼,所有护道院弟子脸色惨白如纸。
就在所有人以为顾长生百口莫辩之际,阵中的他,却忽然盘膝而坐。
他闭上双眼,嘴角勾起一抹无人能懂的弧度,低声轻语,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说要查‘隐患’……那我便让你看看,何谓真正的代价。”
话音落,他并指如剑,轻轻点在自己的眉心!
那一刹,混沌莲心微微一震。
他并非反抗,而是主动引动体内残存的净莲胚共鸣之力,将封存在血脉最深处的历代圣体记忆碎片,通过这照心阵,逆向投射而出!
- **视觉**:镜光由冷白转为赤红,仿佛熔岩在镜面下奔涌,每一帧画面边缘都泛起血丝般的裂纹;
- **听觉**:原本机械冰冷的旁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远古战场上的呐喊、断刃折骨之声、以及无数个夜晚里低沉压抑的呜咽;
- **触觉**:观者皮肤忽冷忽热,似有无数亡魂擦肩而过,指尖发麻,胸口如压千钧;
- **嗅觉**:空气中弥漫起焦土与铁锈混杂的气息,隐约夹杂着焚香后的灰烬味——那是祭祀牺牲者的味道;
- **味觉**:部分修为较弱者甚至感到舌尖泛苦,如同吞下了陈年的血块。
第一幕浮现:万年之前,道号“虚无子”的圣体前辈怀抱着被魔神侵蚀而亡的道侣尸身,一步步踏入九天魔域。
脚下大地崩裂,火焰升腾百丈,他最后回望一眼人间,引爆圣体,抱尸焚天,自愿化作永世封印!
第二幕:三百年前,护界大阵濒临破碎,一位顾家先祖圣体在宗门典籍前长跪三日,最终燃尽全身精血,以己身为薪,点燃大阵最后一束光焰。
他甚至没能留下姓名!
第三幕,画面回到顾长生幼年。
药婆婆跪在宗门长老面前苦苦哀求,只为给迟迟无法觉醒的顾长生宽限七日。
回应她的,却是长老冰冷无情的一掌!
她如断线风筝飞出,血染青阶……那一刻,年幼的顾长生蜷缩墙角,耳畔只剩血滴落地的“嗒、嗒”声,和远处飘来的檀香——那是长老转身时拂袖燃起的安神香,掩盖杀戮后的血腥。
一幕幕,一段段,皆是血与泪的交织,是舍生与取义的悲歌!
每一代圣体,背负沉重枷锁,他们的克制,不是伪善,而是为了承担更大的责任!
这惨烈真相,如重锤砸心,令人窒息。
阵眼处的玄镜使神色早已从冰冷变为惊骇。
他手中的九渊镜剧烈颤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他想强行中断阵法,却骇然发现,自己的意识竟也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卷入记忆洪流之中!
他看见了!
他看见自己那早已“转生极乐”的妻儿,并未重生仙土,而是被囚禁在一方暗无天日的轮回井底!
怨念锁链洞穿魂魄,日日夜夜承受剜魂之痛。
他还听见了儿子稚嫩而痛苦的呼唤:“爹……回家……”
原来如此!
仙王许诺的“重生”,不过是将他最亲的家人炼成了操控他这柄利刃的怨器!
“噗通!”
玄镜使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嘶吼如野兽:“你们骗我!我答应过你们只查真相,绝不伤及无辜!你们骗我!”
阵中,顾长生缓缓睁眼,目光平静如万古冰湖,倒映着玄镜使崩溃的脸庞:“我从未否认,圣体之道,需守戒律。但你也看到了——我们,不是压抑人性的怪物,是选择舍己为苍生的,人。”
话毕,他缓缓起身。
身后的剑鞘轻轻一震,一股无形剑意如春风化雨,悄无声息蔓延至阵基之下——那里,正埋着老账房昨夜趁夜色偷偷留下的“监察令符”!
令符之上,记载着影宫创立之初,第一代宫主割腕立下的血誓:“护圣体如护火种,宁可宫碎,不可辱之!”
此刻,剑意引动符文,符文与九镜照心阵本源产生共鸣!
九面青铜巨镜的光芒陡然反转,不再映照隐私,反而回溯时光,映出历代影宫执事背叛誓言的画面:有人为炼丹暗献重伤圣体;有人勾结外敌篡改天察令,将功勋圣体打入死牢……桩桩件件,黑暗与龌龊赤裸暴露于天地之间!
玄镜使终于彻底崩溃。
他仰天发出凄厉长啸,挥动九渊镜斩向左肩!
嗤啦——鲜血喷洒,染红阵台。
“天察令……从今日起,作废!”他嘶吼着撕下面具,露出满是风霜与悔恨的脸,“影宫,本应是护道之剑,而非……弑神之奴!”
话音落,修为散尽,苍老数十岁,踉跄转身,消失天际。
人群死寂。
而护道院深处的藏书阁中,那位佝偻的老账房正颤抖着手,将最后一卷《圣体罪录》投入熊熊炉火。
灰烬翻飞,一行残存字迹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守心者,终得道。”
表面上,这场风暴已经过去。
人群散去的脚步声渐远,仿佛一切终归宁静。
然而,当顾长生独自立于山门前,仰望那片曾汇聚阴云的天空时,他知道——真正的黑夜,才刚刚开始。
晚风拂面,带来一丝异样气息:那是陈年血渍渗入地脉的味道,混合着腐朽木头燃烧后的腥气,像是某个古老封印正在缓慢裂开……这味道,竟与心渊入口处如出一辙。
“原来……你们一直都在看着。”他低声呢喃,眸光冷冽如霜,“那就看看吧——这一次,轮到我来掀你们的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