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心渊永恒的主题。
顾长生只觉神魂一沉，仿佛被万千无形锁链拖拽，与脚下深邃的地脉紧紧纠缠在一起。
一股冰冷而霸道的力量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明确地告诉他一个残酷的事实——他走不了了。
这心渊已将他的神魂与此地相连，化作了这无尽回廊的囚徒。
冥冥中，一个冷漠的意志在他识海回荡：一个时辰，一重回廊，直至圣体崩解，神魂俱灭。
不等他细思，周遭的黑暗如潮水般褪去，炽热的烈风扑面而来，带着焦骨与灰烬的气息，灼得他鼻腔发痛。
炉火轰鸣如雷，在耳膜深处炸响，映入眼帘的是那熟悉的焚天炉——赤焰翻卷，火星四溅，熔金流玉在炉壁上蜿蜒如蛇。
他再度成了白衣胜雪的虚无子，立于炉外，眼睁睁看着那个决绝的身影——瑶姬。
这一次，不再是隔着水幕的旁观。
火焰舔舐她肌肤的“噼啪”声清晰可闻，每一寸焦黑都像烙印般刻进他的神魂；那焚仙之火不仅吞噬她的躯体，更在他五脏六腑间肆虐燃烧，肺叶如干柴般撕裂作痛。
他甚至能触到她残魂逸散时那一丝微弱却滚烫的余温，拂过脸颊，如同最后的告别。
“愿来世，强者也能爱人。”
瑶姬的声音轻若叹息，却如重锤砸落心口，震得他胸腔嗡鸣。
他亲历了虚无子那一刻的无力与绝望——想伸手，指尖却僵如寒铁；想呼喊，喉咙却被无形之手扼住，只能沉默地看着挚爱化为飞灰。
咔嚓！
一声脆响自体内传来，细微却致命。
内视之下，遍布周身的圣体金纹竟裂开一道发丝般的缝隙，金血缓缓渗出，滴落在地，蒸腾起缕缕白烟，空气中弥漫开阳气燃烧的焦香。
腰间的玄黑剑鞘剧烈震颤，嗡鸣刺耳，似在哀鸣示警。
剧痛未散，幻境陡然破碎。
那焚火尚未熄灭，眼前景象却已扭曲变形，光影如潮水倒流。
就在这恍惚之间，那个诡异的地脉童子再次悄无声息地浮现。
它面无表情，空洞的眼眸深处却闪过一丝不属于孩童的沧桑。
小手递来一块温润玉片，触感如春水初融，轻轻落入顾长生掌心。
“这是她留下的……唯一没烧尽的东西。”
他低头凝视——半月形玉片，古朴太极纹路残缺一半。
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从怀中取出那枚长年佩戴的幽兰玉简。
两物相触的刹那，严丝合缝，拼成完整太极玉佩。
幽兰与温白双光交织，如阴阳交汇，共鸣之力轰然爆发，直冲神魂！
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如洪流决堤，冲入脑海——
同样是焚天炉前，一个与他面容极为相似的白衣男子，怀抱着正在燃烧的女子，仰天咆哮，声震九霄：“天道不公，仙门无情！若强者不能爱人，我便毁了这不准爱人的世界！”那声音里，是毁天灭地的恨意，更是深入骨髓的悲恸。
顾长生浑身剧震，如坠冰窟。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继承者，可这股源自神魂深处的痛楚与执念告诉他：或许……他根本就是那个轮回千年的“虚无子”！
脑海中怒吼未歇，脚下大地却悄然变换。
第三重回廊轰然开启——场景不再是火海，而是庄严肃穆的护道院奠基之日。
幻境中的“顾长生”身穿宗主道袍，手捧奠基石，正欲落下。
就在此时，天际风云突变，一道绝美身影划破云层，衣袂翻飞，带着无尽悲戚与决绝，落在他面前。
是夜琉璃！
“顾长生！”她泪眼婆娑，声音颤抖却如魔音灌耳，“你若肯爱我，我魔族愿为你踏平九天，屠尽仙门！”
只一刹那，顾长生感到心脏被狠狠攥住，呼吸停滞。
明知是幻，是心魔蛊惑，可那份源自血脉的悸动却无法抑制。
圣体金纹裂缝骤然扩大，阳气如洪水开闸，奔涌外泄！
身体几欲炸裂，皮肤鼓胀如绷紧的弓弦。
“不！”
千钧一发之际，他反手抽出长剑，毫不犹豫刺向左肩！
噗嗤——剑锋入肉三分，剧痛如冰水浇头，瞬间熄灭那躁动心火，神志清明。
“我不是你！”他对着幻境中的自己怒吼，声浪震得空间颤栗，“我的路，我自己走！”
话音落，剑光起！
璀璨剑芒横扫而出，不斩夜琉璃，而将整个奠基大典的幻境劈成两半！
幻象如镜面破碎，露出背后真相——无数粗大黑锁链盘踞虚空，如巨蟒缠绕，每条链上皆缚着一个扭曲残魂。
顾长生一眼认出，那是与他同源的圣体气息！
他们，都是因情动而破体，最终困死于此的历代宿命之人。
“你以为斩断回忆就能解脱？”虚无子那缥缈冰冷的声音在深渊回荡，“可你心里，早已有了那个人。”
话音未落，雨声骤起，冷风穿骨。
第四重回廊已然展开——正是夜琉璃为救他，重伤坠崖的那一幕。
他再次跪地，双手结印，施展出禁术“燃魂续脉”。
她的低语仿佛就在耳边：“这一次，换我护你前行……”
这一次，不再是震动，而是真正的崩裂！
皮肤浮现出蛛网般的金色裂纹，一滴滴蕴含磅礴阳气的金血缓缓渗出，落地即燃，腾起青烟。
他真的快破了。
意识即将被剧痛吞噬之际，目光无意瞥见剑鞘上两个稚嫩刻字——**护道**。
那是陆鸣为他刻下的。
护道……护道……
顾长生盯着那二字，忽然笑了，笑声嘶哑而疯狂。
“你说爱会毁我……可若没有爱，我又为何而战？”
他低头看着掌心渗出的金血，滴滴蒸腾白烟。
忽然想起陆鸣将剑鞘交还那日的笑容：“你替我走完了路，现在，轮到我为你护道。”
原来，有些羁绊不是枷锁，而是灯塔。
心渊的风呜咽着卷过残垣，第五重回廊的轮廓在虚空中缓缓凝实。
雨水冰冷，一如他肩头伤口渗出的血。
这一次，他不再抗拒。
反而盘膝而坐，主动闭目，神魂如归巢之鸟，迎着风雨，飞向那场永夜的大雨——
去直面那个跪在火海前，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的男人。
这一次，他不再抵抗，不再逃避。
他迎向了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迎向了虚无子与瑶姬诀别的最终时刻。
当焚天炉的火焰再次吞噬那绝美的身躯时，顾长生没有怒斩仙山，也未悲痛欲绝。
他只是静静地伸出手，在她化为飞灰的最后一瞬，轻轻接住了她最后一缕残魂，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自己胸口的心火之中，温和说道：“你的牺牲，不该成为任何人的枷锁。”
随即，他缓缓拔剑。
剑鸣清越，却不带丝毫杀气。
他没有斩向虚无的敌人，而是反手一挥，剑光如匹练，将整段雨夜诀别的记忆从神魂中剥离，尽数封入玄黑剑鞘深处。
“我的剑不砍女人，”他抬起头，目光冷冽如冰，声音响彻整个心渊，“但能斩回忆。”
话音落下的刹那，天翻地覆！
第五重、第四重、第三重……所有回廊在这一剑之下，同时崩塌、破碎、化为虚无！
整个心渊都在剧烈震颤，仿佛承受不住这一剑的锋芒！
黑暗尽头，一个模糊身影终于从地脉深处缓缓浮现，立于现实之中，不再是幻象。
他望着那废墟中持剑而立的顾长生，眼中第一次闪过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与错愕。
“你……竟然没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