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间临时安置的小院的。
脑子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铅块,又像是被塞进了北海城门口那嗡嗡作响的绿头苍蝇群。孙逊的话,坡下那片在寒风中倔强摇曳的嫩绿麦苗,还有那柄无鞘短剑透出的冰冷杀气…各种画面和声音在他脑海里疯狂冲撞、旋转,几乎要撕裂他的头颅。
“活下去…才是最大的仁…”
“孤就用这手中的剑…把他碾成齑粉!”
“刻进他的骨头里!”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他心底最坚固的壁垒。他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腰间的玉佩硌得生疼,仿佛旧主孔融那温润却无力的目光在无声地质问。窗外,北海城傍晚的喧嚣似乎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他需要静一静,需要理清这乱麻般的思绪。这青州的“仁”,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泥土气,霸道地撞碎了他过往所有的认知。
就在他心神激荡,几乎要被这巨大的矛盾撕裂时——
呜——!
呜——!!
凄厉得如同恶鬼嚎哭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北海城黄昏的宁静!那不是一声两声,而是从四面八方、由远及近响起的连绵警报!声音穿透屋瓦,直刺耳膜!
太史慈猛地从土炕上弹起,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豹子,几步就冲到了狭小的窗户边,一把推开糊着厚厚桑皮纸的木窗!
只见夕阳的余晖下,北面、西面远处的天际线上,几道粗大的、如同恶龙吐息般的浓黑烟柱,正滚滚翻腾着冲天而起!在灰暗的天幕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目!烟柱之下,隐隐有橘红色的火光在跃动,仿佛大地张开了流血的伤口!
“烽火!狼烟!”太史慈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太熟悉这景象了!这是只有遭遇大规模敌军入侵或后方发生重大叛乱时,才会点燃的最高级别警报烽火!看那方向…正是太行山麓!
“乱…乱起来了!”
“老天爷啊!不是说河北太平了吗?怎么又烧起来了?!”
“听说是黑山…黑山贼又反了!”
“快跑啊!关城门了!”
“娘!娘!我怕!”
小院外的街巷瞬间炸开了锅!刚刚还带着几分生气的街道,眨眼间陷入一片恐慌的混乱!百姓们如同受惊的羊群,哭喊着、推搡着朝城内方向涌去。维持秩序的士兵数量明显不足,哨音尖锐地吹响,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肃静!勿乱!各归其家!违令者斩!”但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收效甚微。
沉重的脚步声和甲叶撞击声由远及近,一队队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河北精兵,如同黑色的铁流,从城内各处兵营迅速涌出,朝着城门和城墙方向急速增援!他们的脸上没有慌乱,只有一种冰冷的、执行命令的坚决。
太史慈死死盯着远处那几道冲天而起的狼烟,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刚刚还在坡下看到的、那在寒风中顽强生长的希望嫩苗,此刻仿佛被这浓烟和烈火瞬间吞噬!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愤怒,再次涌上心头。难道…孙逊的“止戈兴仁”,终究只是昙花一现?这乱世,真的容不下一方喘息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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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骑将军行辕。**
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巨大的沙盘前,代表着冀州西部和太行山区的区域,被插上了几面刺眼的、代表敌情的血红色小旗。其中一面,正插在标注着“井陉粮仓”的位置上,旁边还有一面插在“凌振军器坊(甲字三号)”的标记旁。
孙逊背对着众人,依旧站在那张巨大的舆图前。他腰间的无鞘短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半寸,黯淡的剑锋在烛火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他的一根手指,正死死按在舆图上太行山脉中段一个叫“黑风坳”的标记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吴用脸色阴沉,语速极快:“主公!刚刚收到飞鸽急报!太行山黑风坳、野狼峪、断魂岭三处隘口,几乎同时爆发大规模叛乱!叛军首领是张燕当年的旧部,悍匪王当!此人纠集了被裁汰的贼兵和山中亡命,裹挟流民,不下万人!他们趁夜突袭,井陉转运粮仓被焚毁大半!凌振在太行山脚专司打造马蹄铁、马鞍的甲字三号军器坊也遭袭,虽然守军拼死击退,但坊内部分模具和图稿被毁!损失…不小!”
“王当?!”侍立一旁的张燕猛地踏前一步,那张黝黑粗犷的脸上瞬间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跳,独眼中射出择人而噬的凶光,“这个背信弃义的狗杂种!当年老子带着兄弟们投奔主公,他第一个拍胸脯发誓要洗心革面!如今竟敢…竟敢反叛!还烧了粮仓!毁了凌振兄弟的工坊!老子要活撕了他!!”
暴怒的吼声在厅堂内回荡,震得烛火都摇曳不定。张燕身上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凶煞之气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让周围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朱武捻着胡须,眉头紧锁:“时机太过蹊跷。青州初定,我军主力尚在整编布防,吕布、曹操在外虎视眈眈。王当蛰伏多年,偏偏选在此时发难,背后定有推手!目标就是乱我军心,牵制我军兵力,为外敌创造可乘之机!”
“是郭嘉!”孙逊冰冷的声音响起,他缓缓转过身,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寒芒,“驱狼吞虎!好毒辣的郭奉孝!也只有他,能如此精准地找到孤后院的这把火种!”
他猛地拔出腰间断剑,剑尖带着森冷的光,精准地点在沙盘上那几面血红旗帜上,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明面!张燕!”
张燕独眼血红,如同被点名的猛虎,轰然抱拳:“末将在!”
“着你本部驯鹿营,并调拨花荣神箭营一部,即刻入山!”孙逊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冰,“太行山的规矩,你比谁都清楚!孤要看到王当的人头,挂在叛军作乱最凶的那个寨门上!孤要看到那些被裹挟的流民,知道跟着王当造反,只有死路一条!更要让藏在暗处看戏的曹操、郭嘉看看,孤的后院,不是谁都能来放火的!放火者,必自焚!”
“诺!”张燕的声音从牙缝里迸出来,带着血腥的杀气,“主公放心!末将定提着王当的狗头回来!那些忘恩负义的崽子,一个也别想跑!”他转身便走,厚重的皮靴踏在地上,咚咚作响,如同战鼓擂动。
“暗手!”孙逊的目光扫过角落阴影。
“属下在。”时迁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闪出,脸上惯常的油滑笑容消失不见,只剩下冷冽的专注。
“你带‘地听营’精锐,走另一条路。”孙逊的剑尖在沙盘上太行山的复杂沟壑间划出一条隐秘的路线,“凌振新弄出的那些‘地听瓮’,正好派上用场!找到王当真正的藏身老巢!找到那些从兖州来的‘死士’!花荣会在外围策应你!记住,孤要活口!要能撬开曹操嘴巴的铁证!”
“明白!”时迁眼中精光一闪,抱拳领命,身形一晃,便消失在门外。
“公孙先生!”孙逊的目光投向一直闭目养神、手持拂尘的入云龙公孙胜。
公孙胜缓缓睁开眼,那双仿佛能看透世间虚妄的眸子平静无波:“贫道知晓。天象…该变一变了。王当逆天而行,裹挟苍生,自有天谴示警。”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玄奥的韵律,让人心头莫名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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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黑风坳。**
火!到处都是火!
曾经作为张燕重要据点的黑风坳大寨,此刻已沦为一片火海。粗大的原木寨墙被烧得劈啪作响,焦黑的木炭味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在寒冷的夜风中。寨内,昔日还算规整的房舍大多倒塌,余烬未熄。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有穿着杂乱皮袄、手持简陋武器的叛军,也有穿着统一暗青军服、至死仍紧握兵刃的张燕驯鹿营战士。
喊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在寨墙内外此起彼伏,如同炼狱的交响。寨墙一处豁口,战斗最为激烈。数百名叛军如同疯狂的野兽,嚎叫着冲击着由驯鹿营士兵用巨盾和长矛组成的防线。这些叛军衣衫褴褛,许多人眼中还带着麻木和恐惧,显然是被裹挟的流民,但在少数凶悍头目的驱赶和杀戮威胁下,爆发出绝望的凶性。
“顶住!给老子顶住!”一个满脸横肉、胸口纹着狰狞狼头的壮汉挥舞着沉重的鬼头刀,正是叛军头目王当!他躲在人群后面,声嘶力竭地咆哮,“张燕那独眼龙就这点本事?他驯鹿营的威风呢?给老子杀!杀光他们!抢了粮仓,分了银子,这太行山还是咱们的天下!”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亢奋,眼中充满了贪婪和疯狂。
然而,他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轰隆隆——!!!
毫无征兆地,原本清朗的夜空骤然被翻滚的浓密乌云遮蔽!那乌云来得极快,如同墨汁倾倒,瞬间吞噬了星月!紧接着,一道惨白得刺眼的巨大闪电,如同开天辟地的巨斧,撕裂了浓黑的云层,精准无比地劈落在黑风坳后山最高处的一块嶙峋巨石上!
咔嚓——!!!
震耳欲聋的惊雷在所有人头顶轰然炸响!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上!那块被劈中的巨石瞬间四分五裂,碎石裹挟着火星和焦烟,如同炮弹般四处飞溅!
“啊!!”
“雷!是天雷!”
“老天爷发怒了!劈死人了!”
“报应!是报应啊!”
这如同神罚般的景象,瞬间击溃了叛军本就脆弱不堪的士气!尤其是那些被裹挟的流民,他们本就心怀恐惧,此刻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纷纷丢掉手中的武器,哭喊着跪倒在地,朝着天空疯狂磕头。
“放屁!哪来的天雷!是妖法!是张燕的妖法!”王当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威吓得脸色煞白,但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挥舞着鬼头刀试图弹压,“都给我起来!杀!谁敢退老子宰了…”
噗嗤!
一支力道奇大、角度刁钻的弩箭,如同毒蛇般从混乱的人群缝隙中钻出,精准无比地钉穿了王当身边一个亲信头目的咽喉!那亲信连惨叫都没发出,就捂着喷血的脖子栽倒在地。
“谁?!谁放的冷箭?!”王当惊怒交加,猛地转头看向弩箭射来的方向——那是寨墙外一处不起眼的小土坡。
还没等他看清,又一个亲信捂着胸口惨叫倒下,心口插着一支还在颤动的羽箭!
“神箭!是花荣!神箭花荣来了!”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叛军头目中蔓延。花荣的名字,在太行山贼中就是死神的代名词!
“王当!纳命来——!!”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带着滔天的恨意,从寨墙豁口处传来!
只见一道黑影如同扑食的猛虎,以惊人的速度撞开挡路的叛军,直扑王当!来人正是张燕!他浑身浴血,甲胄上布满刀痕,脸上沾满血污和烟灰,唯独那只独眼,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他手中的长柄开山刀,带着凄厉的破风声,当头朝着王当劈下!刀锋未至,那股尸山血海凝练的杀气,已让王当呼吸一窒!
“张…张燕!”王当亡魂大冒,仓促间举起鬼头刀格挡。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爆响!王当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刀身传来,震得他双臂剧痛发麻,虎口瞬间崩裂!他蹬蹬蹬连退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心中骇然:这独眼龙,比当年更凶悍了!
“叛徒!受死!”张燕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开山刀如同狂风暴雨般再次席卷而来!刀光闪烁,招招不离王当要害!周围的叛军想要上前帮忙,却被紧随张燕冲进来的驯鹿营精锐死死挡住。花荣的冷箭更是如同死神的点名,每一次弓弦轻响,必有一名叛军头目应声倒下!
王当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张燕的刀势太猛太急,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根本不留余地。他心中的恐惧终于压倒了贪婪和疯狂,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跑!必须跑!留得青山在…
他虚晃一刀,逼退张燕半步,转身就想往寨子深处、那条他预留的隐秘小路逃窜!
“想跑?!”张燕狞笑一声,独眼死死锁定王当的背影,“老子让你跑!”他猛地将手中开山刀朝王当掷去!同时左手闪电般从腰间皮囊里摸出一个黑乎乎、拳头大小、带着引线的铁疙瘩!
那铁疙瘩正是凌振新制的“轰天雷”!张燕用牙狠狠咬掉引线,手臂肌肉虬结,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王当前方必经之路的狭窄山道猛地掷出!
轰天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王当亡命奔逃,眼看就要冲进那条生路。
轰隆——!!!!
一声比刚才天雷更加沉闷、更加暴烈的巨响猛然炸开!狭窄的山道入口处,火光冲天!碎石泥土如同喷泉般被狂暴的气浪掀上天空!浓烟和尘土瞬间弥漫!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从烟尘中传来!
烟尘稍散,只见山道入口被炸塌了大半,乱石堆积。王当的下半身被几块巨大的碎石死死压住,血肉模糊,只有上半身还露在外面,正疯狂地挣扎哀嚎,鲜血如同小溪般从他身下汩汩流出,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张燕大步走上前,独眼冰冷地看着垂死挣扎的王当,如同看一只待宰的猪狗。他弯腰捡起自己的开山刀,刀锋上的血槽还在滴着粘稠的液体。
“王当,太行山的规矩,背信弃义者,死无全尸!”张燕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寒风。
“不…燕…燕哥…饶命…饶…是…是兖州…曹操的人…”王当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哀求,语无伦次地试图求饶。
张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中的开山刀高高举起,在周围无数惊恐的目光注视下,带着一道凄冷的寒光,狠狠劈落!
噗!
一颗带着惊骇和绝望表情的头颅,冲天而起!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冰冷的岩石和焦黑的土地上。
张燕弯腰,一把抓起王当那颗还在滴血的脑袋,高高举起,对着残余的、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叛军和流民,发出震天的怒吼:
“叛贼王当!伏诛!!”
“尔等!降者不杀!”
“再有附逆者——形同此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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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车骑将军府书房。**
烛火依旧明亮。孙逊依旧站在舆图前,手指却已从太行山的标记上移开,落在了更加广阔的徐州地界。
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时迁闪身而入,依旧是那副不起眼的模样,只是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兴奋。他手中捧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沾着泥土和暗褐色血迹的扁平木盒。
“主公,东西拿到了。”时迁将木盒恭敬地呈上,“王当巢穴深处挖出来的。和他身上搜出的密信对得上。里面是兖州军特制的调兵符节,还有…程昱亲自画押的密令副本!上面写明了煽动黑山旧部、袭击粮仓军器坊、制造恐慌以牵制我军主力的毒计!”
孙逊接过木盒,并未打开,只是掂量了一下,冰冷的触感透过木盒传来。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如同刀锋出鞘。
“程昱…郭嘉…好一个‘驱狼吞虎’!”他将木盒随手放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证据收好。这是将来钉死曹操的一颗钉子!”
“主公,还有意外收获。”时迁压低声音,“属下按凌振兄弟的法子,提前在几个关键隘口布下了‘地听瓮’。王当动手前,果然有大队人马从兖州方向潜入太行山,行踪诡秘,但被瓮中传出的地脉震动捕捉到了大致方位!花荣兄弟带人顺着痕迹追索,在野狼峪外围截住了一小队精悍的死士,激战后生擒两人!正在连夜押解回邺!从他们身上,或许能撬出更多东西!”
孙逊眼中寒芒一闪:“做得好!撬开他们的嘴!孤要知道曹操下一步想怎么玩!”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亲卫的通禀:“报——!张燕将军飞鸽急报!”
孙逊展开小小的信笺,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却力透纸背,带着浓浓的血腥气:“王当授首!叛乱已平!太行诸寨,再无异心!首级即送!”
孙逊看着信笺,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缓缓踱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远处,太行山方向的天空,火光和浓烟似乎已经减弱了许多,只有那几道狼烟依旧固执地飘向夜空。
他望着那片渐渐恢复平静的黑暗,又望向南方徐州那片混沌的星图,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冽:
“郭嘉想用这后院之火,逼孤分兵,为吕布、曹操创造机会?”
“可惜…”
“孤这把火,烧得够快,也灭得够快!”
“接下来…”
“该轮到孤,去点他们的后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