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平城西门外那片冰封的死亡水域,此刻已沦为一片狼藉的修罗场。破碎的冰块、漂浮的尸骸、凝固的暗红色血污,在惨淡的日头下构成一幅触目惊心的地狱图卷。公孙康在亲兵拼死护卫下,如同丧家之犬般狼狈逃回城中,带回来的只有不足千人的残兵败将,以及身后那如同跗骨之蛆般、来自城外冀州军大营方向震天的喊杀声!
城门在千斤闸的轰鸣声中死死落下,隔绝了城外那令人绝望的景象和声音。但城内的气氛,却比冰封的渤海更加寒冷、更加死寂。
帅府之内,死一般的寂静。炭盆里的火苗徒劳地跳跃着,却驱不散那刺骨的寒意。公孙度枯坐在虎皮大椅上,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跪在堂下、浑身湿透、面色惨白如纸、失魂落魄的公孙康,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场精心策划、寄予厚望的逆袭,成了彻头彻尾的灾难!三千辽东最后的敢战精锐,连敌人的毛都没摸到,就葬送在自家城下的冰窟窿和毒钉里!这打击,比辽阳失守更加沉重,更加彻底!它摧毁的不只是兵力,更是守军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
“父…父帅…”公孙康抬起头,声音嘶哑颤抖,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后怕,“冰…冰下有鬼…有鬼啊!那炸雷…那毒钉…那大水…根本不是人…”
“住口!”公孙度猛地一拍扶手,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尖利变形,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废物!蠢货!葬送了我辽东根基!葬送了我公孙氏数代基业!”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堂下文武噤若寒蝉,无人敢言。失败的阴云如同实质般压得每个人喘不过气。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名浑身浴血的传令兵连滚爬爬冲进帅府,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恐:“报——主公!大事不好!乌…乌桓峭王苏仆延…突然率部出现在城南!正在猛攻南门!”
“什么?!”堂内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脸色剧变!
“苏仆延?!他不是退入长白山了吗?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攻打我们?!”一个将领失声惊呼。
“背信弃义的胡狗!定是见我军势危,落井下石!”另一个将领怒骂,眼中却充满了恐惧。
“完了…完了…内外夹攻…天亡我也…”有人颓然瘫坐在地。
公孙度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苏仆延!这个被他视为弃子、被他用“投诚信”离间计逼走的胡酋!竟然在最要命的时刻,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般扑了回来!这突如其来的、来自“盟友”背后的致命一刀,彻底击垮了公孙度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内外交困,四面楚歌!襄平,已成绝地!
“父帅!让孩儿去守南门!定斩苏仆延狗头!”公孙康挣扎着站起,眼中是困兽般的疯狂。
“守?拿什么守?”公孙度惨笑一声,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苍凉,“冰下的鬼雷尚未清除,城外的孙逊虎视眈眈,如今又添苏仆延这头恶狼…康儿,我公孙家…气数已尽啊…”
他话音未落,又一名浑身烟尘的亲卫踉跄闯入,声音嘶哑:“主公!城外…城外冀州军阵中…有一人…单骑至护城河边…自称吴用!言道…言道奉孙逊之命,有要事求见主公!请…请主公登城答话!”
吴用?!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死寂的帅府中激起层层涟漪!孙逊的首席谋士!他此时单骑前来,意欲何为?!
公孙度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绝望?疑惑?还有一丝…溺水者看到稻草般的微弱希冀?
“走!”公孙度猛地站起,身形虽佝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老夫倒要看看,这孙仲谋的军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襄平城南门城楼。
寒风呼啸,卷起城上城下的血腥气与硝烟味。城下,乌桓骑兵如同疯狂的狼群,在苏仆延的亲自督战下,顶着城头稀疏的箭雨,正用简陋的云梯和绳索亡命攀爬!喊杀声、惨叫声、刀兵撞击声不绝于耳。而城北方向,冀州军大营依旧森严,鼓角低沉,如同蛰伏的猛虎,静静注视着南门的混乱。
公孙度在亲兵搀扶下,艰难地登上城楼垛口。他裹着厚重的貂裘,却依旧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枯槁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下更显衰败。他向下望去,只见护城河外,那被冰雷炸得一片狼藉的冰面边缘,一人一骑,静静伫立。
那人一身青衫,头戴纶巾,面容清癯,手持一柄羽扇,在这尸山血海、冰天雪地的修罗场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透着一股掌控一切的从容。正是吴用!
“吴用!”公孙度强提一口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一方诸侯最后的威严,“你主孙逊遣你来此,莫非是要看老夫的笑话?还是要替那背信弃义的苏仆延胡狗助威?!”
城下,吴用微微一笑,羽扇轻摇,声音清朗平和,却清晰地穿透了寒风和城下的喊杀声,传入城头每一个人的耳中:“公孙将军言重了。吴用此来,非为观瞻,更非助胡。只为将军,为这满城生灵,指一条生路。”
“生路?”公孙度冷笑,指着城下正疯狂攻城的乌桓骑兵,“这就是你指的生路?让老夫死于胡狗刀下?”
“峭王苏仆延,不过跳梁小丑,利令智昏,趁火打劫罢了。”吴用语气淡然,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其部久战疲敝,粮草匮乏,又无攻坚利器。将军只需紧闭城门,以强弓硬弩拒之,其势自溃。何足惧哉?”
他话锋一转,羽扇遥指城北那沉默的冀州军大营,声音陡然变得凝重:“真正悬于将军头顶的利剑,是我家主公!辽阳火牛焚城,襄平冰下蛟雷,将军当知我军破城之力!若我家主公此刻挥军攻城,将军自问,凭这残兵败将,凭这人心惶惶,能守几时?城破之时,玉石俱焚!将军一世英名,公孙氏数代基业,连同这满城数万军民,皆化作齑粉!将军于心何忍?”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公孙度和城头每一个守军的心底!辽阳火牛的恐怖,襄平冰下鬼雷的诡异,城外那钢铁洪流带来的压迫感…无不证明着吴用所言非虚!城破,只是时间问题!而且,必然伴随着恐怖的屠杀!
公孙度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却无法反驳。
吴用看着城上众人变幻的脸色,知道火候已到。他放缓语气,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然,我家主公仁德之名,将军当有耳闻。幽州止戈熔剑,蓟城赈济灾民,皆非虚言。主公常言,辽东苦寒,百姓何辜?公孙氏镇守边陲,抵御胡尘,亦曾有功于国。若非将军受奸人蛊惑,勾结胡虏,犯我疆界,何至于兵戎相见?”
他羽扇一顿,抛出最诱人的条件:“今日,吴用斗胆,代主公向将军承诺:若将军愿开城归顺,缚送首恶(意指公孙度身边主战派将领),则主公必上表朝廷,保将军辽东侯爵位不失!世镇辽东,永享尊荣!公孙康将军,亦可留用军中,戴罪立功!襄平城内军民,秋毫无犯!辽东之地,一如幽州旧例,熔刀兵铸农具,开仓廪济黎庶,还百姓一个太平!”
保辽东侯爵位!世镇辽东!公孙康戴罪留用!军民秋毫无犯!
这几个条件,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明灯,瞬间击中了公孙度心中最深处那根求生的弦!也击中了城头那些早已被绝望笼罩的守军将领的心!
“父亲!不可!”公孙康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和不甘。
“主公!此乃缓兵之计!孙逊狡诈,不可轻信啊!”一个主战派将领嘶声力谏。
但更多的将领,眼中却流露出意动和求生的渴望。困守孤城,内无粮草(之前被张燕袭扰本就紧张),外有强敌,如今又添胡虏攻城…死路一条!若能保住性命和富贵…这条件,简直是绝境中的救命稻草!
公孙度内心剧烈挣扎着。孙逊的承诺,如同甘美的毒药。他知道这可能是陷阱,可能是屈辱的苟活。但看着城下乌桓人亡命攻城的疯狂,听着城外冀州军营中传来的低沉号角,感受着身边将士们那近乎哀求的目光…那“玉石俱焚”四个字,如同冰冷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就在这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
“报——!”一名浑身是血的校尉跌跌撞撞冲上城楼,声音带着极度的恐惧,“主公!南门…南门快顶不住了!乌…乌桓胡狗疯了!用…用人堆!城门撞木快…快撞开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城楼下传来一声更加沉闷、更加令人心悸的巨大撞击声!伴随着城门不堪重负的呻吟和守军绝望的哭喊!
“胡狗!安敢如此欺我——!”公孙度最后一丝犹豫和顾虑,被这来自“盟友”的致命背刺彻底点燃,化为冲天的狂怒!他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身躯,枯槁的脸上爆发出惊人的戾气!苏仆延!这个他曾经驱策的恶狼,如今竟要噬主!
屈辱地死在孙逊手中,或是被背信弃义的胡狗攻破城池,屠戮满门?!不!绝不!
“开城——!”公孙度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屈辱与愤怒的咆哮!他手指颤抖地指向城外那青衫身影,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变形,“开北门!迎…迎孙车骑大军入城!剿灭胡虏——!”
这道命令,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响了公孙氏在辽东统治的终结!也彻底点燃了公孙度心中对苏仆延刻骨的仇恨之火!
“父亲!”公孙康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主公!”主战派将领面如死灰。
而更多的守军将领和士兵,在听到“开城”二字时,眼中却涌起了解脱般的复杂光芒。
沉重的襄平城北门,在绞盘刺耳的呻吟声中,缓缓开启!吊桥放下,架在了那曾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护城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