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干河畔,风雪如怒。
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刺眼的白。雪片不再是轻柔的飘落,而是被朔风裹挟着,如同亿万疯狂的白色飞蛾,疯狂地扑打着大地、河面、以及河岸旁那座孤零零矗立的哨站。哨站依着一段陡峭的结冰河岸而建,几座简陋的土石堡屋被厚重的积雪覆盖,只露出黑洞洞的箭孔和了望口,像几头冻僵的野兽伏在冰原上。一面残破的“公孙”字旗在哨站顶端的旗杆上猎猎作响,被风雪撕扯得几乎断裂。
哨站外,沿着冰封的河岸线,散布着几处半埋在雪里的拒马和鹿砦,歪歪扭扭。几个幽州哨兵缩在避风的角落,裹着厚厚的毛毡,抱着长矛,身体因寒冷而不住地哆嗦。口鼻呼出的白气瞬间就被狂风卷走。风雪声太大,淹没了马蹄踏雪的闷响,也掩盖了金属甲叶摩擦的细微声响。
距离哨站不足百步的河湾阴影里,林冲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单筒千里镜,镜片上也迅速凝结了一层薄霜。他身后的三百轻骑,人马皆静默无声,连战马的嚼口都被厚布勒紧,只有马鼻喷出的团团白气在风雪中迅速消散。人人身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几乎与雪原融为一体。林冲的玄甲上更是挂满了冰棱,头盔下的面容冷峻如铁,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穿透风雪,死死锁定了那座哨站。
“林教头,”花荣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雪吞噬。他策马靠近,同样满身是雪,但背后的长弓却被他用油布裹得严实。“风太大,雪太急,硬弓难开,箭矢难控。强攻哨站,动静太大,恐难尽全功,反易惊动上下游驻军。”
林冲的目光扫过花荣那张在风雪中依旧俊朗却写满凝重的脸,又越过他,落在另一侧那个精悍的身影上——张燕。这位前黑山飞帅,此刻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在雪光映衬下更显凶戾,眼神却带着狼一般的兴奋和嗜血。
“张燕,”林冲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带你的黑山营,绕到哨站背后的冰崖。攀上去,摸掉望楼哨兵,然后…”他做了个向下猛劈的手势,“烧掉里面囤积的粮草!动作要快,要狠,不留活口!”
张燕眼中凶光暴涨,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无声地抱拳,一挥手,带着几十个同样剽悍、如同雪地狸猫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贴着河岸阴影,向哨站后方那座被冰雪覆盖、陡峭如镜面的悬崖潜行而去。他们身上没有重甲,只有便于攀爬的软皮甲和短刃,绳索、飞爪紧紧缚在背后。
“花荣贤弟,”林冲转向花荣,“你的‘穿云箭营’,为我压阵。风雪虽大,乱敌耳目足矣!待张燕那边火起,哨站必乱。乱起之时,便是你发箭之机!不必求精准射杀,只需——”林冲的手在漫天风雪中猛地一搅,“搅乱他们!压得他们抬不起头!为我等正面突击撕开血路!”
花荣眼神一凛,重重点头:“明白!搅乱敌阵,压制箭楼!”他勒马后退,隐入己方骑阵侧翼,低声而急促地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数十名精选的“穿云箭营”神射手,无声地摘下裹着油布的长弓,搭上特制的、尾羽更长的重箭,身体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穿透风雪,死死锁住哨站各个箭孔和可能的防御点。弓弦在极度严寒中发出细微而危险的绷紧声。
时间在呼啸的风雪中,如同冻结的冰河般缓慢流淌。
林冲按住了腰间的枪杆,冰冷的触感透过铁护手传来。他身后的三百轻骑,如同蛰伏在雪地里的群狼,呼吸被刻意放缓,但那股压抑的杀意,却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地弥漫。所有人的目光都越过飞舞的雪片,死死盯着那座沉寂的哨站。
突然!
一声极其短促、几乎被风雪完全吞没的惨嚎,从哨站后方冰崖顶端传来!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
哨站正门附近几个缩在角落里的幽州哨兵猛地抬起头,茫然四顾。风雪太大,声音来源模糊不清。
“什……什么动静?”一个哨兵牙齿打着颤,试图站起来张望。
几乎就在他起身的刹那!
轰——!
一团炽烈无比的橘红色火焰,猛地从哨站后方的粮仓位置爆裂开来!烈焰瞬间撕裂了厚重的雪幕,浓烟滚滚冲天而起!囤积的干草、豆料猛烈燃烧,发出噼啪爆响!火光映红了半边风雪天!
“粮仓!粮仓着火啦!”凄厉的破锣嗓子在哨站内炸响,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敌袭!有敌袭!后崖!后崖上来了!”另一个声音尖叫着,彻底乱了方寸。
整个哨站如同被捅破的马蜂窝,瞬间炸开了锅!惊慌的呼喊、杂乱的脚步声、兵刃碰撞声、救火的嘶吼……混杂在风雪的怒吼中,乱成一团。人影在火光映照下,在箭孔和了望口后慌乱地晃动。
时机到了!
林冲眼中寒芒爆射!没有怒吼,只有一声低沉如虎啸的断喝:“杀!”
“杀——!”早已蓄势待发的三百轻骑,如同压抑到极限的火山轰然喷发!马蹄猛然刨开厚厚的积雪,裹着厚布的马蹄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而震撼的隆隆声!雪亮的马刀瞬间出鞘,汇成一片夺目的寒光!三百道黑影,如同离弦的黑色闪电,撕裂风雪,直扑洞开的哨站大门!
几乎在同时!
“穿云箭营——放!”花荣的厉喝穿透风雪!
嗡——!
数十张强弓在风雪中齐齐怒啸!弓弦的颤音汇聚成一股低沉而致命的声浪!特制的长羽重箭离弦而出!它们没有精准地射向某个具体目标,而是在花荣的指挥下,以密集的抛射轨迹,如同一片骤然降下的钢铁冰雹,狠狠砸向哨站顶部、箭孔、以及大门附近慌乱涌出的幽州兵头顶!
噗!噗!噗!噗!
箭矢破空声被风雪扭曲,但箭头撕开血肉、钉入木石的声音却清晰可闻!惨叫声瞬间响起!
“呃啊——!”
“我的眼睛!”
“举盾!快举盾!”有军官嘶声力竭地吼叫,但在这片混乱和风雪盲区中,命令如同泥牛入海。一支重箭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贯入一个刚从大门冲出来、试图组织防御的什长胸口,巨大的力量将他带得倒飞出去,钉死在身后的木柱上!
箭雨覆盖!不求精准毙敌,只为压制!只为制造更大的混乱和恐慌!风雪中盲射的箭矢,如同无形的死神镰刀,在哨站上空疯狂收割着秩序与勇气!幽州兵被这来自风雪深处、无法预判的死亡箭雨彻底打懵了,许多人抱着头缩在角落,根本不敢露头。
就在这片混乱的箭雨掩护下,林冲一马当先,已如旋风般杀到哨站大门!他手中那杆丈八蛇矛,化作一道撕裂风雪的黑色毒龙!
“挡我者死!”冰冷的宣告如同死神的低语。
一个身材魁梧、穿着皮甲、似乎是哨站头目的幽州军侯,刚刚勉强聚拢了七八个亲兵,挺着长矛试图封堵大门。他面目狰狞,怒吼着:“顶住!给老子顶……”
“住”字尚未出口!
林冲胯下战马猛地加速!人与马的力量完美合一!丈八蛇矛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化作一道快到极致的乌光!
嗤——!
矛尖精准无比地从那军侯格挡的长矛下方毒蛇般钻入,瞬间洞穿了他护心镜边缘的皮甲缝隙!矛尖透背而出,带出一蓬滚烫的血雨!那军侯脸上的狰狞瞬间凝固,化为极致的惊愕和死灰,魁梧的身体被长矛上蕴含的恐怖力量挑得双脚离地!
林冲手腕猛地一抖!一甩!
“起——!”
那军侯的尸体如同一个沉重的破麻袋,被狠狠甩向哨站顶端那面在狂风中挣扎的“公孙”帅旗!
砰!咔嚓!
尸体重重砸在旗杆上!早已被风雪侵蚀的木质旗杆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裂响,竟从中折断!那面象征着幽州军威、代表着白马将军公孙瓒赫赫战功的帅旗,连同军侯的尸体,一同翻滚着、无力地坠落下来,被地上的积雪和践踏的泥泞迅速吞没!
帅旗折落!
这一幕,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所有目睹此景的幽州兵心头!连头领都被对方一枪挑杀,帅旗都被砸落尘埃!本就混乱的军心,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彻底崩溃!
“军侯死啦!”
“帅旗倒了!快跑啊!”
绝望的哭喊取代了抵抗的意志。残存的幽州兵彻底失去了战意,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只想逃离这座燃烧的地狱。
林冲看也不看那坠落的帅旗,长矛横扫,将两个试图顽抗的士兵砸飞。他身后的三百冀州轻骑如同虎入羊群,马刀翻飞,砍瓜切菜般收割着混乱的敌人。哨站内,火焰越烧越旺,浓烟滚滚,映照着这场短暂而血腥的屠戮。
张燕带着十几个浑身浴血、如同地狱恶鬼般的黑山营精锐,从燃烧的粮仓方向大步走来。他脸上溅满了敌人的血,刀口还在往下滴血,狞笑着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丢在地上,正是那负责看守粮草的小校。“林教头,粮草已焚尽!后路已清!一个喘气的都没留!”
林冲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已成修罗场的哨站,最后落在那被踩进泥雪里的残破帅旗上。风雪依旧肆虐,吹打着他冰冷的面甲。
“清理战场!仔细搜!凡文书、地图、令牌,一概不放过!”林冲的声音不带丝毫温度,“此地不可久留!半炷香后,撤离!”
“是!”手下齐声应诺,立刻分散开来,在尸体和废墟间快速翻检。
风雪似乎更急了,哨站燃烧的火焰被压得低伏下去,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血腥味混合着焦糊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又被狂风迅速吹散。战斗结束得太快,快得让人有些恍惚,只有地上迅速被积雪覆盖的暗红色血迹和横七竖八的尸体,证明着刚才的惨烈。
“林教头!有发现!”一个亲兵队长急促的声音打断了短暂的肃杀。他手里紧紧攥着几卷被血浸透、又被火燎焦了边缘的羊皮卷,还有一个沉甸甸的铜制令牌,从那个被林冲一矛挑杀的军侯尸体下翻了出来。他几步跑到林冲马前,将东西高高举起。
林冲一把抓过,抖开羊皮卷。借着哨站残火跳动的微光,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迅速扫过上面用炭笔勾勒的潦草线条和密密麻麻的标注符号。花荣和张燕也立刻围拢过来。
羊皮卷边缘焦黑卷曲,但核心区域的图形却清晰可见。那赫然是一幅极其详尽的幽州西南部布防图!桑干河沿岸各哨站、烽燧位置,驻军人数,换防时间,联络暗号……标注得一清二楚!更有一条粗重的箭头,直指北方的咽喉要地——居庸关!而在居庸关的图样旁边,赫然用朱砂画了一个醒目的、不断重复的圈,旁边潦草地写着两个触目惊心的小字:
**火药!**
“火药?”花荣倒吸一口凉气,风雪灌入他的口鼻也浑然不觉,俊朗的脸上满是震惊,“居庸关…囤积了大量火药?公孙瓒想干什么?炸关自守?还是……”
林冲的手指重重按在那个朱砂圈上,指尖冰冷刺骨。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地图,仿佛看到了那座扼守燕山险隘的雄关,以及关墙下堆叠如山、足以将整座关隘炸上天的恐怖之物!
“好一个公孙伯圭!”林冲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意,“这是打算玉石俱焚,还是另有毒计?”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向北方风雪弥漫的黑暗深处,仿佛要穿透这漫天雪幕,看到居庸关后隐藏的杀机。“传令!立刻撤离!将此图和令牌,快马加急,呈送主公中军!居庸关有变!火器囤积,图谋叵测!”
“是!”亲兵队长肃然领命,将染血的布防图小心卷好,连同令牌一起贴身藏好,转身飞奔而去。
风雪更狂了,哨站的火光在雪幕中摇曳不定,如同垂死挣扎的巨兽。林冲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被鲜血和火焰短暂撕裂的白色地狱,猛地一勒马缰。
“撤!”
黑色的骑队如同来时一般迅疾,卷起漫天雪尘,迅速没入无边的风雪之中。只留下身后那座燃烧的哨站,在狂风暴雪中发出噼啪的哀鸣,以及满地迅速被积雪掩埋的狼藉与死寂。桑干河的坚冰在铁蹄下震颤,幽州的烽火,已被这风雪中的致命一击,悄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