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霜覆盖着新翻的田垄,在初升的朝阳下折射出细碎的金光。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解冻后特有的、湿润而清冽的气息。孙逊没有骑马,只带着两名亲随,缓步行走在邺城西郊新划定的屯田区阡陌之间。藏青棉袍的下摆沾上了些许泥点,靴子踩在松软的、带着潮气的土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田垄笔直,如同匠人用墨线弹过,一直延伸到远处朦胧的地平线。几头瘦骨嶙峋、却已梳洗干净的耕牛,正在农人的驱赶下,拉着笨重的木犁,在冻土上犁开一道道深褐色的、散发着泥土腥气的沟壑。扶犁的汉子喊着号子,声音嘶哑却带着干劲。妇人们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将拌了草木灰的、颗粒饱满的麦种撒入新翻的泥沟里,再用脚轻轻覆上土。
这是希望的播种。
“使君!使君!”
一个穿着半旧吏服、满头大汗的干瘦中年人气喘吁吁地从田埂那头小跑过来,正是新任的屯田校尉刘勋。他脸上带着风霜和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刚从田里拔出来的、带着新鲜泥土的麦苗。
“使君您看!”刘勋顾不上行礼,激动地将那株麦苗递到孙逊面前。麦苗根须发达,粗壮有力,分蘖的嫩芽已经破土而出,绿油油的,充满了生机。“这是按您说的,选了本地最耐寒的‘霜头黄’,又混了少许从青州寻来的‘矮脚虎’麦种,试种的第一茬!您看这苗势!比往年纯种‘霜头黄’壮实多了!分蘖也早!若是开春无倒春寒,按这长势…亩产…亩产至少能增三成!”
刘勋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眼中甚至泛起了泪光。他本是袁术帐下不得志的小吏,管过几天粮秣就被丢在后方,受尽排挤。归降孙逊后,本以为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没想到竟被委以屯田重任!这稻麦轮作的法子,是孙逊随口提点,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试了,竟真的看到了曙光!这不仅仅是收成,这是活命的希望,是他这个“降人”立足新主的根基!
孙逊接过那株生机勃勃的麦苗,仔细端详着发达的根系和翠绿的嫩芽。他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根须上新鲜的泥土,又看了看田垄里其他破土而出的幼苗。胸口的玉佩传来温润平和的暖意。
“种子缺口多少?”孙逊站起身,声音平静。
刘勋连忙收敛激动,从怀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简牍,上面用炭笔记满了歪歪扭扭的数字:“回使君!按现有田亩算,‘霜头黄’尚缺三成,‘矮脚虎’缺口更大,约需五成!耕牛…缺口近半!农具…尤其是新式曲辕犁,缺口七成有余!铁料不足,木匠也缺熟手…”
一串串数字,如同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刚刚升起的希望之上。冀州历经战火,百废待兴,缺口巨大。
孙逊的目光扫过远处几架正在田间缓慢移动的旧式直辕犁,又落在刘勋那张焦虑却充满干劲的脸上。
“知道了。”孙逊将麦苗递还给刘勋,声音依旧沉稳,“曲辕犁的图样,天工院已改进完成。凌振那边新开了一座小铁矿,铁料会优先供给农具坊。木匠人手,从修渠民夫中抽调熟手,工钱按双倍计。耕牛…让朱武从缴获的袁氏马匹中,挑些温顺健壮的,试试调教成耕牛。种子…缺口部分,以工代赈,向青州、兖州行商高价收购。盐、布匹可做交换。”
他顿了顿,看着刘勋:“春耕是命脉。你放手去做,裴宣的铁面会盯着粮种、耕牛、农具的分配,一粒麦种也不许贪墨,一头牛也不许克扣。缺什么,报上来,我给你想办法。”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不切实际的许诺。只有一条条具体可行的解决路径,和一个沉甸甸的承诺。刘勋捧着那株麦苗,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激动得嘴唇哆嗦,深深一躬:“属下…属下必竭尽全力!绝不负使君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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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坊区的喧嚣,比田间的号子更加热烈。巨大的水排轮在漳河引来的湍急水流冲击下,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嘎吱”声,带动着粗大的连杆。连杆另一端连接着工棚内巨大的锻锤。在水力的驱动下,沉重的锻锤如同不知疲倦的巨人之臂,一下,一下,带着开山裂石的力量,精准地砸在烧红的铁胚上!
铛!铛!铛!
火星如同烟花般四溅!每一次落下,通红的铁胚便肉眼可见地变形、延展!热浪滚滚,空气里弥漫着铁腥味和焦糊味。
凌振站在棚外,耳朵上塞着特制的软木塞(虽然听力恢复不少,但习惯性防护)。他手里拿着一个陶罐,里面是雪白细腻的硝粉。他正仔细地向一个穿着天工院短衫、只有一条手臂的年轻学徒讲解:“…提纯的关键在最后一步‘地霜凝雷’,火候差一丝,药力就差一分!这罐‘甲字雷’粉,爆力比上次提纯的强三成,但发火更稳!开山碎石,事半功倍!”
学徒郑重点头,仅存的手臂稳稳接过陶罐,眼神专注。
另一边,魏定国正对着几个匠人唾沫横飞,手里比划着一个奇特的、用厚铁皮箍成的圆筒:“…看见没!这叫‘碎山吼’!把‘蚀骨膏’灌进去!塞紧实了!后面留个缓燃引线孔!埋进石头缝里点火!轰——!保管让那些石头孙子粉身碎骨!比你们抡大锤快一百倍!”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灼伤疤痕在火光下跳动,兴奋异常。
单廷圭则蹲在巨大的水排轮旁,指着一处新加装的、由复杂木齿轮组构成的传动装置,对几个老木匠说道:“…此处变速!水流急时,锻锤落点重而缓,水流缓时,落点轻而疾!如此,锻打百炼钢胚,外刚内韧,不易崩口!省力,省时,更省料!”老木匠们围着那精巧的齿轮组啧啧称奇。
孙逊走进这片火热的工坊,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看着那在水力驱动下不知疲倦的锻锤,看着凌振专注地传授硝石提纯,看着魏定国手舞足蹈地演示新式爆破筒,看着单廷圭改进的变速齿轮…一种蓬勃的、务实的力量感扑面而来。技术,正在转化为扎扎实实的力量。
凌振最先发现了孙逊,连忙上前行礼。魏定国和单廷圭也停止了讲解。
“主公!”三人齐声道。
孙逊摆摆手,目光落在凌振手中的陶罐上:“‘碎山雷’试爆如何?”
凌振沉稳答道:“回主公,城西废弃采石场试爆三次。药量减半,威力却增三成。飞溅碎石已用魏将军的‘蚀骨膏’混合湿泥包裹法控制,伤及范围缩小五成。开凿新运河支渠石方,效率远超人力。”
“好。”孙逊点头,又看向单廷圭,“新水排驱动锻锤,效率提升几成?”
单廷圭眼中闪着光:“回主公!新变速齿轮组试用三日,锻打同等分量铁胚,用时缩短近半!且锻件质地更均匀!若能推广,农具、兵刃产量皆可翻倍!”
“兵刃不急,农具优先。”孙逊直接点明方向,“开春在即,新式曲辕犁缺口巨大。天工院全力配合屯田校尉刘勋,铁料、木料、人手,优先保障农具坊。我要在春耕结束前,看到足够的新犁下田。”
“是!”单廷圭和凌振肃然领命。
“魏定国。”
“末将在!”魏定国挺起胸膛。
“‘碎山吼’是好东西,但安全第一。”孙逊的目光扫过魏定国脸上那道疤,“所有参与制作、使用的匠人、兵卒,必须由你亲自考核、培训!制作流程,安全章程,给我立下铁规!谁敢疏忽大意,裴宣的铁面等着他。”
魏定国脸上的兴奋稍敛,郑重抱拳:“末将明白!膏在人在,规矩立命!”
孙逊又询问了惠民药局的选址和药材储备情况,得知安道全已选定城内一处废弃官仓改造,首批治疗伤寒、冻疮的草药也已由张青的商队从青州运抵,这才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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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金辉,给喧嚣的匠坊镀上一层温暖的釉色。孙逊走出工棚,准备返回城署。刚走到匠坊区边缘,一个声音怯生生地叫住了他。
“将…将军…留步…”
孙逊回头,只见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农,局促不安地站在路边,双手捧着一个用粗布包着的、长长的物件。老农身边还跟着一个半大小子,同样紧张地搓着手。
老农见孙逊停下,更加紧张,结结巴巴地说:“小…小老儿王石头…是…是西屯的…前些日子…分了田…还…还领了使君发的麦种…” 他语无伦次,捧着布包的手直哆嗦。
“老丈何事?”孙逊声音放缓。
王石头像是鼓足了勇气,猛地将手中的粗布包往前一递:“这…这个!请…请将军看看!”
孙逊示意亲随接过。亲随解开粗布,里面露出的竟是一把犁头!但这犁头与常见的直辕犁或新制的曲辕犁都不同!它的犁铧更长,弧度更流畅,尖端更锐利,更关键的是,犁铧与犁辕连接处,多了一个小小的、可以活动的铁制关节!
“这…这是小老儿…跟…跟几个老伙计琢磨的…”王石头紧张地解释,指着那个小关节,“用…用了这个转轴…犁地时…转弯…省力!牲口也省劲!翻的土…更深…更碎!俺们…俺们试过了…好用!”他身边的半大小子使劲点头,补充道:“爷爷和赵爷爷他们琢磨了半辈子哩!以前…以前没人听…”
孙逊接过那带着老农体温和厚茧的犁头,手指抚过那光滑的犁铧和精巧的转轴。他不懂农具,但他懂人。这凝聚了农人一生心血和智慧的改良,比任何精美的图纸都更有分量。
“好犁。”孙逊看着王石头那双充满期盼又忐忑不安的眼睛,郑重说道,“天工院单廷圭大人就在里面。老丈,带上你的犁,带上你的伙计,去找他。告诉他,这是我让你们去的。这犁,很好。若能量产,造福乡里,当记首功。”
王石头和他孙子瞬间呆住了!随即,巨大的狂喜冲垮了所有的局促!老农浑浊的双眼涌出热泪,拉着孙子就要下跪磕头:“谢将军!谢将军!小老儿…小老儿…”
孙逊扶住他,将犁头递还:“快去吧,单大人应该还在。”
看着祖孙俩千恩万谢、捧着那把他们视若珍宝的改良犁头,跌跌撞撞却又充满希望地奔向匠坊的背影,孙逊胸口的玉佩,那温润的暖意似乎更盛了一分。民心,智慧,如同这深扎土地的根须,正在悄然汇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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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中军大帐内,只点着一盏孤灯。
灯下,孙逊伏案而坐。面前条案上堆满了简牍文书。左手边是关于屯田种子、耕牛、农具缺口的详细条陈(刘勋呈报);右手边是天工院关于新水排效率、火药开矿进度、新式农具产能的奏报(凌振、单廷圭联署);中间摊开的是裴宣修订完善的《大梁律》草案初稿,上面朱笔批注密密麻麻;还有朱武整理的各郡县官吏考绩、臧霸呈报的太行山隘口布防图、以及安道全关于惠民药局筹建及疫病防治的方略…
烛火跳跃,在他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他看得极慢,极仔细。时而提笔在简牍边缘写下蝇头小楷的批注,时而凝眉沉思。批注的内容,细致入微:
“耕牛缺口,着朱武自缴获战马中择温驯健壮者三百匹,交屯田营试训,配经验老农三人专司…”
“农具坊木匠双倍工钱,自即日起实行,由裴宣司寇派员核查发放,杜绝虚报冒领…”
“新水排变速齿轮组,着单廷圭绘图详解,发往各郡匠营仿制推广,限春耕前完成…”
“《大梁律》草案,第三章第七条,‘伤人致残者,除赔偿汤药外,需服苦役抵偿’,量刑过轻,易生侥幸。改为‘除赔偿外,视伤残程度,服苦役一至三年,不得以财赎’。裴宣议处…”
“惠民药局筹建,选址尚可。安道全所请‘征辟通晓草药之老农’一条准奏。另,疫病防治方略中‘隔离’之法甚善,着即行文各郡县,遇时疫征兆,务必严格执行…”
没有惊天动地的战略,只有这些琐碎繁杂、却关乎民生根基的细节。稳扎稳打,如同农人侍弄田地,一锄一犁,不容懈怠。
夜渐深,寒气透过帐幔渗入。亲兵悄无声息地进来,往火盆里添了几块木炭。火光跳跃,带来一丝暖意。
孙逊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眉心,放下笔,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粗陶茶碗,喝了一口冰冷的苦茶。目光无意间扫过条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金黄色的新麦饼。是王石头祖孙献上改良犁那天,一个不知名的妇人悄悄塞给亲卫,转呈给他的“谢礼”。
看着那块朴实的麦饼,孙逊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一丝。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温润的玉佩。十年大限已消,星魂召唤无期,心头却无半分焦虑。冀北的根,正在这无数琐碎的事务中,在田垄的麦苗里,在匠坊的炉火中,在老农的犁头上,在律法的字里行间…一寸寸,扎向深处。
根基深扎处,自有星辉来。
就在他心神宁静,准备继续批阅裴宣的律法草案时——
嗡!
胸口那枚温润如初阳的玉佩,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悸动!不再是灼痛或冰寒,而是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沉睡的琴弦被无形的指尖拨动!玉佩深处那枚金色的“仁”字,骤然亮起一丝微不可查、却纯粹温暖的金芒!
这悸动与光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孙逊握笔的手微微一顿,目光瞬间投向帐外沉沉的夜色。没有系统提示,没有星辉异象,只有玉佩那转瞬即逝的共鸣和暖意。
来了?
是谁?
何时?
无人知晓。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在无人注视的静夜,悄然顶开了第一片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