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通宝钱庄那扇被李应撞开的包铜大门,此刻成了下邳城最炙手可热的门洞。门里门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门内,李应坐镇中央。那张紫檀木铁算盘成了新的权力象征。清脆、密集、冰冷的算珠碰撞声昼夜不息,如同永不疲倦的织机,将周家这座看似富丽堂皇的金山银海一寸寸拆解、清算、曝晒于光天化日之下。一箱箱账簿被抬进抬出,一队队守备营士兵在李应沉稳的指令下,押解着周家各处分号的管事、账房,如同串起的蚂蚱,鱼贯而入,又面如死灰地被押出。整个钱庄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肃杀和即将倾覆的末日气息。
门外,却是另一番景象。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一夜之间传遍了下邳城的大街小巷。周家倒了!那个盘踞下邳多年、富可敌国的豪商巨贾,被孙将军以雷霆手段抄家下狱!罪名是通敌资敌!据说抄出的金银珠宝堆积如山!据说那新来的“扑天雕”李应将军,正在拿着铁算盘一寸寸地刮周家的油水!
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了城内所有与周家有千丝万缕联系、或者自身屁股也不干净的富户豪强的心头。他们如同惊弓之鸟,紧闭门户,遣散仆役,眼神躲闪地窥探着街面上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往日车水马龙的商街,变得门可罗雀,一片死寂。
然而,更深的暗流,在死寂之下汹涌。恐慌并未带来驯服,反而催生了绝望的疯狂。
城东,吴氏米行那扇厚重的楠木大门紧闭着,但门缝里却透出压抑的争吵和摔砸东西的脆响。
“爹!不能再犹豫了!周家就是前车之鉴!那孙逊就是个土匪!抄了周家,下一个就是我们吴家!还有陈家、赵家!他这是要把我们连根拔起!”一个穿着锦袍、眼窝深陷的年轻人,正是吴家少主吴良,他挥舞着手臂,脸上是歇斯底里的恐惧和戾气,“趁现在他还没查清楚我们的底细,赶紧把库里的粮食都运出去!能运多少是多少!运不走的…一把火烧了!也不能便宜了他!”
“烧?烧个屁!”吴家家主吴德,一个精瘦的老者,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盏跳起老高,他脸上肌肉抽搐,眼中是商人特有的算计和更深的不安,“烧了粮食,我们吴家拿什么立足?拿什么跟那些豺狼谈条件?姓孙的现在缺粮!缺得要命!这就是我们的筹码!只要捏着粮食,他就得跟我们谈!”
“谈?拿什么谈?!”吴良声音尖利,“那裴阎王的铁尺是跟你谈的吗?那雷横的军棍是跟你谈的吗?!还有那个新来的李应!他那算盘珠子一响,咱们家几斤几两,祖坟埋了几块铜板都能给他算出来!等他把咱们的底裤都扒干净了,就是咱们的死期!爹!不能再等了!我联系好了!城西的徐瘸子有路子!今晚!就今晚!趁着全城还在乱,把粮食从西水门运出去!只要出了城,上了船,顺泗水而下,江东那边有的是人接应!价钱翻倍!”
吴德浑浊的老眼剧烈地闪烁着,贪婪与恐惧如同两条毒蛇在撕咬。儿子的恐惧不无道理,那孙逊和裴宣的手段,确实狠辣得不留余地。李应那铁算盘,更让他心惊肉跳。但是…把粮食都运走?烧掉?这无异于自断臂膀…
“爹!再晚就来不及了!听说李应那厮已经查到了我们给陈横供粮的账目!雷横的人随时可能来砸门!”吴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烧!必须烧!烧了库粮!让全城都乱起来!乱起来我们才有机会趁乱跑!不然等裴阎王带着《大梁律》上门,咱们全家都得绑上法场!”
“烧…”吴德像是被这个字烫了一下,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好!烧!但不能只烧我们一家!要烧,就烧大的!让整个下邳都乱起来!去!派人…不!你亲自去!联系陈家、赵家!告诉他们,唇亡齿寒!想活命,就把库里的粮、油、布匹,凡能烧的,都给我点起来!就在今晚!子时!火光一起,全城大乱!我们一起从西水门走!”
“是!爹!”吴良眼中爆发出狂喜和狠毒的光芒,转身就冲了出去。
同样的密谋,在陈家那深宅大院的密室,在赵家那堆满绫罗绸缎的库房深处,几乎同时上演。恐慌和绝望如同毒药,扭曲了人心,将一群平日里精于算计的豪商,逼成了丧心病狂、意图焚城同归于尽的疯子!
子夜将至。
下邳城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中。白日里的喧嚣和恐慌似乎都被夜色吞噬了。只有巡逻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偶尔打破这份死寂。
城西,靠近旧城墙根的一片低矮棚户区。这里是下邳城最贫苦的角落,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污水和垃圾的腐臭味。几座孤零零的、用破木板和茅草搭成的粮垛,像沉默的巨兽蹲伏在黑暗中。这是吴家、陈家几家临时转移出来、准备焚烧的“弃子”,也是他们计划中引发全城骚乱的导火索。
几个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粮垛周围。他们穿着紧身黑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双闪烁着狠厉和贪婪的眼睛。手里提着沉甸甸的木桶,桶里是刺鼻的火油味。
“动作快点!泼油!烧了这里,立刻去主仓点火!”一个领头模样的黑衣人压低声音催促。
另外几人立刻行动起来,将桶里的火油泼向干燥的粮垛和旁边的茅草棚户。
就在其中一人掏出火折子,准备吹燃的刹那!
“咻——!”
一道细微到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破空声!
一点寒星,如同暗夜中索命的幽灵,精准无比地钉入了那黑衣人拿着火折子的手腕!
“啊——!” 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火折子脱手飞出!
“什么人?!”领头的黑衣人大惊失色,猛地拔刀!
回应他的,是更多撕裂夜风的尖啸!
“咻咻咻——!”
数道寒芒如同毒蛇吐信,从不同方向的屋顶、墙角、柴垛后激射而出!目标精准地指向每一个泼油的黑衣人!
“噗噗噗!”
利刃入肉的闷响伴随着凄厉的惨叫接连响起!手腕、脚踝、咽喉…飞刀所至,非死即残!几个黑衣人如同被砍倒的麦子,瞬间倒下一片!只剩下那个领头的黑衣人,惊骇欲绝地看着身边倒下的同伴,握着刀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树叶!
他猛地抬头,看向寒芒射来的方向——一处稍高的废弃砖窑顶上。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宝蓝色的劲装在夜色中显得深沉内敛,如同蛰伏的猎豹。李应负手而立,夜风吹拂着他短须下的衣襟,猎猎作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在黯淡的星光下,闪烁着如同寒潭般冰冷彻骨的光芒,死死锁定了下方的领头黑衣人。他腰间悬挂的飞刀皮囊,如同择人而噬的毒牙,微微张开。
“扑…扑天雕?!”领头的黑衣人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无边的恐惧。他认得这身衣服,认得这无声无息取人性命的飞刀!白天钱庄门口那两具尸体,就是最好的警告!
“吴家的人?”李应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黑暗,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还是陈家的?赵家的?”
“我…我…”黑衣人语无伦次,握着刀的手心全是冷汗。他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困兽般的凶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竟不管不顾地朝着李应所在的砖窑,猛地掷出了手中的钢刀!同时身体向后急退,试图遁入黑暗!
“找死。”
李应口中吐出两个字,身形纹丝未动。只是右手在腰间一抹,再一甩!
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
“铛!”
一声金铁交鸣的脆响!李应甩出的飞刀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击中了那柄旋转飞来的钢刀刀身!巨大的力道让钢刀瞬间偏离方向,斜斜地插入旁边的泥土中!
而与此同时!
“噗!噗!噗!噗!”
四道寒芒,如同有生命般,以更快的速度,从李应手中电射而出!几乎不分先后地,精准地钉入了那领头黑衣人向后急退时,暴露出的双肩肩胛骨和双膝膝盖窝!
“呃啊——!!!”
撕心裂肺的惨嚎划破夜空!黑衣人如同被瞬间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扑倒在地!四肢被飞刀贯穿钉死在地上,如同被钉在砧板上的蛤蟆,只能徒劳地扭动、哀嚎!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泥土。
李应看都没看地上哀嚎的俘虏,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其他几个被飞刀重创、失去了行动能力的黑衣人。他身形一晃,如同大鹏展翅般从砖窑顶飘然落下,落在那个被钉死的领头黑衣人面前。
“说。”李应的声音如同寒冰,“吴德、陈寿、赵扒皮…他们主仓的粮食布匹,藏在何处?准备何时点火?从哪个门走?”
“杀…杀了我吧…”黑衣人疼得浑身痉挛,却咬着牙不肯说。
李应没有任何废话。他俯下身,右手快如闪电,捏住了钉在黑衣人左肩胛骨上那柄飞刀的刀柄,手腕猛地一拧!
“呃啊——!!!”
更加凄厉的、如同来自地狱的惨嚎响彻云霄!那飞刀在李应手中如同有了生命,在骨缝间残忍地搅动!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
“我说!我说!!”黑衣人彻底崩溃了,涕泪横流,“城西…城西‘永丰’货栈地窖!是吴家的!城北…‘瑞祥’布庄后院夹墙!是陈家的!城南…城南‘广源’油坊地下暗仓!是赵家的!子时!子时点火!西…西水门!他们约好了在西水门汇合…趁乱坐船走…”
李应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松开了手。那黑衣人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只剩下痛苦的抽搐。
“守备营!”李应站直身体,对着黑暗沉声道。
“在!”雷横那如同铁塔般的身影带着一队杀气腾腾的士卒从阴影中大步走出。他显然早就埋伏在附近,独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凶光。
“按名单,分头行动!”李应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地址和人名,显然是白天查账和审讯的成果,“吴家‘永丰’货栈地窖!陈家‘瑞祥’布庄夹墙!赵家‘广源’油坊暗仓!给我一寸寸地搜!一粒粮、一尺布、一滴油都不准放过!所有参与密谋者,就地格杀!主犯,生擒活捉!我要让全城的人都看看,通敌资敌、意图焚城作乱的下场!”
“得令!”雷横咧嘴狞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接过名单,独眼扫过,凶光更盛,“兄弟们!跟老子去抄家!抓耗子!”
守备营士兵轰然应诺,如同出笼的猛虎,分成数队,杀气腾腾地扑向黑暗中的不同方向!
李应没有随队前往抄家。他抬头望向城内几个豪商府邸的方向,眼神冰冷。那里,才是真正的风暴眼。
吴家大宅深处。
吴德和吴良父子,带着几个心腹家丁,正紧张地守在后院一座假山旁。假山下,是一个隐蔽的地窖入口,里面藏着吴家最后也是最核心的一批黄金细软。他们在等待城西粮垛的火光信号。
“爹,时辰快到了…怎么还没动静?”吴良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不时望向城西。
吴德强作镇定,但紧握拐杖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慌什么!徐瘸子的人办事稳妥…”
他话音未落!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地从吴府前院方向传来!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哭喊声、兵刃撞击声!
“不好了!老爷!少爷!守备营!雷横杀进来了!”一个家丁连滚爬爬地冲进后院,脸上全是血污和惊恐,“前门…前门被撞开了!见人就砍啊!”
“什么?!”吴德和吴良如同五雷轰顶,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快!快进地窖!从密道走!”吴德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推开假山旁的石门机关,对着吴良吼道。
父子二人和几个心腹家丁连滚爬爬地钻进地窖。地窖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笼。吴德扑到一个沉重的紫檀木箱前,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开锁,里面是码放整齐、金光灿灿的金锭!吴良则扑向另一个箱子,里面是各种珠宝玉器。
就在他们疯狂地将财宝往身上塞、往包袱里装的时候——
“轰隆!”
地窖厚重的石门,竟然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外面硬生生撞得向内爆裂开来!碎石飞溅!
烟尘弥漫中,一个高大沉稳的身影,堵在了地窖唯一的出口。宝蓝色的劲装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幽光。李应负手而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地窖里如同被冻僵的吴家父子和他们手中、怀中、包袱里那些刺眼的金银珠宝。他腰间悬挂的飞刀皮囊,在灯火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
“吴家主,吴公子。”李应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是要去哪?带着我下邳城的民脂民膏?”
“李…李将军…”吴德嘴唇哆嗦着,手中的金锭“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误会…都是误会…这些…这些是我们吴家祖传的…”
“祖传?”李应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向前踏出一步,“葛坡被劫军粮的账,是祖传的?卖给陈横军械的银子,是祖传的?还是说…” 他的目光如同利剑,刺向吴良怀中露出的半截江东制式短弩,“…私藏军械,意图作乱,也是你吴家的祖传手艺?!”
吴良被李应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地将那短弩往怀里藏,眼中却闪过一丝困兽般的凶光。他猛地将怀中一个包袱砸向李应,同时拔出靴筒里的匕首,嘶吼道:“老东西!跟他拼了!”
几个心腹家丁也红了眼,嚎叫着扑向李应!
面对砸来的包袱和数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李应身形依旧未动。他只是右手在腰间一抹,一甩!
动作快如鬼魅!
“咻咻咻——!”
数道寒芒撕裂空气!如同死神的镰刀!
“噗!噗!噗!噗!”
精准无比的利刃入肉声!
扑在最前面的两个家丁,咽喉瞬间被洞穿!惨叫着扑倒在地!吴良刺出的匕首,被一柄飞刀精准地击飞,旋转着钉入旁边的木箱!另一柄飞刀则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吓得他魂飞魄散,僵在原地!
而砸向李应的那个包袱,被最后一柄飞刀凌空射穿!哗啦一声,里面滚落出来的,竟全是黄澄澄的金饼!
“啊——我的金子!”吴良看着散落一地的金饼,发出痛心疾首的惨叫,下意识地就要扑上去捡。
就在他弯腰的刹那!
李应动了!
他一步踏出,如同缩地成寸,瞬间就到了吴良面前!宽厚的手掌如同铁钳般,一把攥住了吴良捡金饼的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吴良的手腕被硬生生捏断!
“呃啊——!”吴良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
李应看都没看如同烂泥般瘫倒哀嚎的吴良,冰冷的目光转向面如死灰、浑身抖如筛糠的吴德。
“吴家主。”李应的声音如同宣判,“你吴家的金山,该易主了。”
“饶命…李将军饶命啊…”吴德彻底崩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地磕头,“我招!我全招!是陈横逼我的!是赵扒皮和陈寿那两个王八蛋撺掇的!我…我愿意献出所有家财!只求饶我父子一命!”
李应看着脚下这个曾经在下邳城呼风唤雨的豪商,此刻如同丧家之犬般摇尾乞怜,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你的命,裴大人的铁尺说了算。”
“你的财…”
李应的目光扫过地窖里堆积如山的箱笼,扫过地上散落的金饼,扫过吴良断腕处涌出的鲜血,最后定格在吴德那张绝望的老脸上,一字一句,如同金铁交鸣:
“…从今日起,姓孙了!”
与此同时,陈家布庄后院夹墙被雷横用巨斧劈开,露出了里面堆积如山的粮袋布匹!赵家油坊地下暗仓被守备营掘地三尺翻出,里面是成缸的火油和私藏的兵器!一场由豪商绝望掀起的焚城叛乱,在李应这“扑天雕”精准致命的飞刀和雷横那“插翅虎”凶蛮无匹的镇压下,尚未真正点燃,便已胎死腹中!
然而,叛乱虽被扼杀,代价却已显现。
静养营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混杂在一起,刺鼻得令人作呕。
安道全鬓角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缕。他佝偻着腰,正俯身在一个简陋的木架前。木架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守备营士兵,他的左臂自肩部以下被利器齐根斩断!伤口狰狞,血肉模糊,白骨茬森然可见!鲜血如同泉涌,浸透了身下的草席,甚至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汇成一小滩刺目的鲜红!
士兵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因为剧痛和失血而不停地抽搐,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嗬嗬声,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
“按住他!”安道全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手中捏着一把锋利的小刀,刀刃在油灯下闪着寒光。几个医护营的学徒脸色煞白,死死按住士兵不断挣扎的身体。
安道全深吸一口气,眼神专注得可怕。他手中的小刀精准地划过士兵肩部断裂的血管和神经束,动作快而稳。然后,他抓起旁边一个陶罐,将里面一种深绿色的、散发着浓烈青蒿气味的糊状药膏,厚厚地涂抹在士兵那恐怖的断臂创面上!
“呃啊——!”药膏接触创面的瞬间,士兵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身体猛地向上弓起!那药膏似乎具有极强的刺激性和止血效果,创面涌出的鲜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凝结!
“绷带!快!”安道全吼道。
学徒手忙脚乱地将干净的麻布绷带递上。安道全动作麻利地开始包扎,将断臂创面包裹得严严实实。他的动作沉稳有力,但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暴露了他此刻承受的巨大体力和精神压力。
“安…安神医…我的手…我的手没了…”士兵终于从剧痛中缓过一口气,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绝望。
安道全包扎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士兵年轻而绝望的脸,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手没了,命还在!只要心还在跳,就给我咬牙挺住!想想你的爹娘!想想你为啥当兵!不是为了今天躺在这里哭!是为了活着!活着才有以后!”
士兵看着安道全那双疲惫却异常坚定的眼睛,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眼中的绝望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涌出滚烫的泪水,呜咽着点了点头。
安道全不再多言,迅速处理完包扎,又拿起另一个陶罐,将里面一种气味刺鼻的褐色药粉,撒在木架旁地上那滩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上。药粉接触血液,发出轻微的“嗤嗤”声,一股更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药味弥漫开来。这是安道全用青蒿和其他几味猛药混合配制的止血生肌粉,效果霸道,但也极为消耗伤者的元气。
“抬下去!用青蒿水清洗伤口周围!每隔两个时辰换一次药!看好体温!”安道全疲惫地挥挥手。
学徒们小心翼翼地将断臂士兵抬走。安道全这才直起腰,长长地、疲惫地吁出一口浊气。他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鲜血和药膏的手,又看了看地上那滩被药粉覆盖、依旧刺目的血迹,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和无力。
这已经不是今晚第一个了。城西粮垛的埋伏战,豪商府邸的镇压抄家…战斗虽然短暂,但凶险残酷。守备营的兄弟们付出了血的代价。断臂的,断腿的,被火油烧伤的…一个个年轻的生命,在他眼前流逝,或者永远地残缺。
药,能止血,能止痛,能救命。
但断掉的肢体,逝去的生命,那份刻骨的伤痛和绝望…神医,也无能为力。
“安神医…”一个虚弱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安道全转头。是杨志。他被两个学徒搀扶着,正艰难地依靠着那根粗糙的拐杖,试图站立起来。他的左腿裤管空荡荡的,断肢处包裹着厚厚的绷带。蜡黄的脸上布满冷汗,嘴唇因为用力而咬出了血印,但那双属于“青面兽”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一种不甘被命运打倒、挣扎着想要重新站起来的火焰。
“我…我想试试…”杨志的声音因为剧痛而颤抖,眼神却死死盯着安道全,“试试…那条腿…”
安道全看着杨志眼中那不屈的火焰,看着他那因剧痛而颤抖却依旧挺直的脊梁,再看看地上那滩尚未干涸的、属于另一个年轻士兵的鲜血。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痛惜,有敬佩,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他走过去,拿起那条粗糙丑陋的硬木假腿,递到杨志面前。
“会很疼。”安道全的声音低沉,“钻心刺骨,比你现在断腿的疼,还要厉害十倍。”
杨志看着那条假腿,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厌恶和恐惧,但随即被更深的倔强压下。他伸出颤抖的右手,死死抓住了假腿那冰冷粗糙的支撑杆。
“再疼…”杨志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也比躺着…当个废人强!”
安道全看着杨志,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敬意的光芒。
“好!”他重重点头,“那就…试试!”
静养营内,伤者的呻吟,学徒的忙碌,草药的气息,混杂着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而杨志,这个失去了左腿的青面兽,在安道全的搀扶下,正用颤抖的双手和全身的力气,试图将那条冰冷的假肢,笨拙而艰难地,套向自己那空荡的断腿残端。
每一步,都伴随着剧痛的闷哼和豆大的汗珠。
每一步,都是向命运发起的、无声而惨烈的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