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城内的混乱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血腥和焦糊味却更加浓重刺鼻,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残破的街道上,黑风寨的士卒正沉默地清理着战场,收敛着同袍和敌人的尸体,用沙土掩盖那些刺目的血泊。哭声和呻吟声从倒塌的房屋废墟里隐约传来,那是城池在舔舐伤口。
杨志被安置在靠近西城水门一处相对完好的宅院厢房里。浓烈的药味混合着血腥气充斥了整个房间。安道全刚刚完成了那场残酷的截肢手术,脸色苍白,眼窝深陷,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他正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为杨志那裹着厚厚渗血绷带的左腿残端更换敷料。杨志依旧昏迷着,古铜色的脸如同金纸,嘴唇干裂,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无意识的抽搐,都牵扯着安道全紧绷的神经。
“又一个……四十难到的……”安道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着,眼神疲惫而苍凉。他想起史进胸腹间那道狰狞的伤口,想起史进昏迷前那口喷出的暗红血块,再看看眼前这截断腿……乱世如磨盘,碾碎了多少好汉的筋骨。他蘸着烈酒的棉布轻轻擦过绷带边缘渗出的血迹,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器。
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孙逊。他吊着左臂,脸色比绷带更白,站在门口,目光越过安道全的肩膀,落在杨志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和那截触目惊心的断肢处。一股冰冷的怒意和痛楚在他胸中翻腾,如同毒蛇噬咬。
“他……能活下来吗?”孙逊的声音嘶哑干涩。
安道全没有回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声音带着医者的疲惫和沉重:“命,暂时吊住了。但失血太多,伤口太大,能不能熬过今晚……看他的造化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无力,“就算活下来,这腿……也废了。铁面骑……怕是要换个骑法了。”
孙逊沉默着,牙关紧咬,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昏迷的杨志,转身离开,脚步沉重如同灌铅。复仇的火焰,从未像此刻这般冰冷刺骨。
* * *
泗水河下游,靠近洪泽湖的芦苇荡深处。
浑浊的河水打着旋,水面上漂浮着枯黄的芦苇杆和水草的断茎。一条破旧的乌篷渔船,如同受惊的水鸟,悄无声息地从密不透风的芦苇丛中滑出。船头,一个穿着粗布短褂、戴着破斗笠的船夫正紧张地撑着竹篙,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河面。船舱里,陈登蜷缩在阴影中,身上那件素雅的青衫沾满了泥污和褶皱,早已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他脸色灰败,眼下乌青浓重,双手紧紧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里面是他最后带出来的细软和几份紧要文书。
渔船顺流而下,朝着烟波浩渺的洪泽湖方向驶去。只要进入湖区,凭借他对水道的熟悉和预先安排的接应点,便能彻底摆脱追兵,远遁他方。
“快了……快了……”陈登望着前方越来越开阔的水面,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分。下邳城的火光和爆炸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粮仓武库付之一炬的快意,夹杂着根基被毁的锥心之痛。但只要他陈登还活着,凭着他的智谋和手中掌握的那些秘密……他日卷土重来,未尝不可!孙逊!还有那些泥腿子!等着吧!
就在渔船即将驶出最后一片密集的芦苇丛,前方水域豁然开朗之际——
哗啦!
船身右侧的水面猛地炸开!
一道高大如山岳般的身影,如同潜伏已久的巨鳄,破水而出!冰冷刺骨的河水顺着他湿透的灰色布衣哗哗流淌!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滚落,那双寒潭般的眸子,即使在昏暗的天光下,也亮得如同淬火的刀锋,瞬间锁定了船舱中那张惊骇欲绝的脸!
武松!
他根本不需要任何言语!魁梧的身躯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猛地撞在船帮上!
砰!
破旧的渔船如同被巨锤击中,剧烈地摇晃起来!船头的船夫猝不及防,尖叫一声,被巨大的力量甩飞出去,“噗通”一声栽入冰冷的河水中!
陈登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脚下传来,身体猛地失去平衡,重重撞在船舱壁上!怀里的包袱脱手飞出,金银细软滚落一地!他惊恐地抬起头,正好对上武松那双没有任何人类情感的、冰冷漠然的眼睛!那眼神,比泗水河底的寒冰更冷,比淬毒的箭簇更利!
“饶……”陈登的喉咙里只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武松的大手如同铁钳,带着河水冰冷的湿意,猛地探入船舱!一把攥住了陈登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
“呃啊——!”陈登发出杀猪般的凄厉惨嚎!头皮仿佛要被整个撕扯下来!他肥胖的身体被这股无法抗拒的蛮力硬生生从狭小的船舱里拖拽出来!像拖一条待宰的死狗!
武松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得如同亘古不化的玄冰。他攥着陈登的发髻,手臂猛地向上一提!陈登那肥胖的身体竟被他单手生生提离了晃动的船板!双脚在空中徒劳地乱蹬!
“饶……命……”陈登的喉咙里挤出最后一丝绝望的气音,因窒息而翻起了白眼。
武松看也没看他那张因恐惧和窒息而扭曲变形的肥脸。他的目光,越过陈登那晃动的肥胖身躯,投向下邳城的方向。那里,还有未散的硝烟,还有未干的血迹,还有断腿昏迷的兄弟……
他右臂肌肉贲张如铁,空着的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扣住了陈登的腰带!如同拎着一只待宰的肥鹅,武松拖着拼命挣扎、哀嚎不止的陈登,一步步踏过摇晃的船板,踏上河岸湿滑的淤泥。
冰冷的河水浸透了陈登的衣衫,淤泥糊满了他的华服。他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扭动着,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哀鸣。武松的脚步沉重而坚定,每一步都踏碎河岸的薄冰,留下深深的脚印,朝着下邳城的方向,朝着那面猩红的“孙”字旗方向走去。手中的“猎物”,就是他献给兄弟、献给血旗的祭品。
* * *
下邳城,西城水门内侧的广场。
临时搭建起一座简陋的木台。台子周围,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有浑身浴血、杀气未消的黑风寨老卒,有神情复杂、带着敬畏与恐惧的新降士卒,更多的是闻讯赶来、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下邳百姓。他们沉默着,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木台中央那个被捆成粽子、瘫软在地、如同烂泥般的身影——陈登。
陈登的华服早已被淤泥和撕扯弄得不成样子,脸上沾满了泥污和涕泪,精心打理的头发散乱如草。他眼神涣散,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含混的呻吟。哪里还有半分广陵名士、陈氏家主的从容气度?
裴宣一身深蓝色、浆洗得笔挺的孔目官袍,立于木台之上。寒风卷动着他袍服的下摆,猎猎作响。他脸色如同万年寒铁,没有丝毫表情。那双眼睛,如同冰冷的铁尺,扫过台下沉默的人群,扫过地上那滩烂泥般的陈登,最终落在手中那卷摊开的、墨迹未干的《陈登罪状书》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如同宣判的洪钟,在死寂的广场上空回荡:
“陈登!广陵陈氏家主!其罪昭昭,罄竹难书!”
“其一,纵容族亲陈牧,盘剥乡里,草菅人命!赵家村十七青壮,活埋殒命!佃户女翠儿,鞭挞悬梁!流民乞食,沸水泼杀!累累血债,皆因尔纵容包庇!”
“其二,阴结官府,鱼肉百姓!强征暴敛,民不聊生!泗水两岸,饿殍遍野!尔锦衣玉食,视民如草芥!”
“其三,献伪图,设毒计!引我义师入死地,致使杨志将军断腿重伤,士卒死伤枕藉!更丧心病狂,焚毁粮仓武库,欲陷全城军民于死地!其心之毒,甚于蛇蝎!”
“其四,城破之际,不思悔改,潜逃遁走!弃祖宗基业如敝履,置阖族性命于不顾!无君无父,不仁不义!”
每一条罪状念出,台下的人群中便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那些被点名的惨剧,那些被压抑的苦难,如同揭开伤疤,让无数张麻木的脸上浮现出刻骨的仇恨!尤其是那些被救出的女子,那些失去亲人的百姓,眼中更是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此等巨奸大恶,人神共愤!天地不容!”裴宣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钉截铁的森然杀意!他猛地合上罪状书,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陈登身上:
“依《大梁律》!叛主、害民、祸国、殃军,罪无可赦!判——五马分尸!即刻行刑!陈氏男丁,助纣为虐者,皆充矿奴!女眷,遣返原籍,自谋生路!”
“五马分尸”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陈登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不——!!”陈登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瞳孔骤然爆发出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他像一条被扔上砧板的鱼,疯狂地扭动起来,涕泪横流,声音凄厉得变了调:“饶命!孙头领!裴孔目!饶命啊!我有下邳秘库!我有徐州士族秘辛!我还有……啊!”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两个面无表情、身材魁梧的行刑手大步上前,如同拎小鸡般将他从地上提起。粗大的绳索迅速套上他的脖颈、双臂和双腿!绳索的另一端,连接着五匹早已被蒙上眼睛、躁动不安的健壮驽马!
“行刑!”裴宣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波澜。
行刑手手中的长鞭猛地抽在驽马的臀部!
唏律律——!
马匹吃痛,发出一阵惊嘶!五股方向相反的巨大力量,瞬间施加在陈登那肥胖的身躯上!
“呃——啊——!!!”
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无法形容的惨嚎,猛地撕裂了广场的死寂!那是灵魂被活生生撕裂的绝望哀鸣!
噗嗤!噗嗤!噗嗤!
令人牙酸的、皮肉筋骨被硬生生扯断的恐怖声响清晰传来!
血光冲天而起!
陈登那肥胖的身体在五股巨力的撕扯下,如同一个破败的布娃娃,瞬间四分五裂!头颅带着一截血淋淋的脊柱飞上半空!四肢带着大块的血肉被拖拽向不同的方向!滚烫的鲜血和破碎的内脏如同暴雨般泼洒在冰冷的行刑台上!
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极其血腥、极其残酷的一幕震慑得失去了言语!只有驽马粗重的喘息和绳索拖拽残肢的摩擦声在回荡。
裴宣站在台上,深蓝的官袍上溅了几点刺目的血渍。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那滩巨大的、还在微微抽搐的血肉狼藉,如同在审视一件完成了的公务。他缓缓抬起手,指向下邳城的方向,声音依旧冰冷清晰,却带着一种涤荡污浊后的肃穆:
“广陵陈氏——自此除名!”
* * *
陈登被五马分尸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飓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徐州!
下邳城破的硝烟尚未散尽,广陵郡内,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甚至暗中与陈氏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豪强士族们,彻底被这血腥的清算吓破了胆!
数日后,一队队装饰华贵、却笼罩在惶恐不安气氛中的马车,在瑟瑟寒风中,如同朝圣般,络绎不绝地驶向黑风寨设在下邳城外的临时大营。
营门外,堆积如山的粮袋几乎堵住了道路。白花花的大米、黄澄澄的小麦、颗粒饱满的粟米……堆积如山!每一袋粮食上都贴着不同家族的徽记和献礼的文书。文书上的措辞谦卑到了尘埃里,极尽谄媚之能事,仿佛之前与陈氏的勾结从未发生。
“下邳糜氏,献粮一万石,恭贺孙将军天威,涤荡奸邪!”
“彭城张氏,献粮八千石,愿效犬马之劳,惟将军马首是瞻!”
“东海王氏,献粮七千石,陈氏倒行逆施,天厌之!将军顺天应人……”
孙逊站在临时搭建的了望台上,吊着左臂,冷冷地俯视着营门外那一片“粮山”和那些点头哈腰、战战兢兢的士族使者。寒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袍,猎猎作响。他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嘲弄和更深的警惕。
“哥哥,这粮……”李俊站在一旁,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粮食,眼中虽有喜色,但更多的却是疑虑,“怕是烫手。”
“烫手?”孙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目光投向东南方向——江东孙策的地盘,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杀伐之音:
“收下!一粒不剩!告诉这些墙头草……”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
“他们的粮,我吃了。他们的地,我也要了。他们的命……”孙逊的目光扫过营外那些噤若寒蝉的使者,如同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权力更迭的尘埃尚未落定,新的风暴已在无声中酝酿。江东的猛虎,似乎已经嗅到了淮泗之地弥漫的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