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着未尽的雪粒,在坞堡内纵横交错的巷道里打着旋,呜咽着,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浓烟从各处升腾,与尚未散尽的硝烟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片污浊的烟幕,遮蔽了晦暗的天光。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哀嚎声,在堡内各处零星地爆发,又迅速沉寂下去,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痉挛。
孙逊捂着左肩,脚步踉跄地冲进一条狭窄的死巷。巷子尽头是冰冷的青石高墙,两侧是低矮杂乱的仆役居所。冰冷的汗水混着肩头伤口不断渗出的温热血液,顺着他的指缝滑落,滴在脚下污浊的雪泥里,砸出一个个小小的红点。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牵扯着肩胛骨被洞穿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他身后,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轰然逼近!巷口,十几名全身披挂黑铁重甲、手持长戟的精锐甲士如同移动的钢铁城墙,将狭窄的巷口死死封堵!冰冷的戟尖在昏暗中闪烁着死亡的寒光,直指巷内!
“放箭!”巷口传来一声冷酷的断喝!
嗡——!
弓弦震颤的嗡鸣连成一片!十几支劲弩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如同嗜血的毒蜂,朝着巷内孙逊那孤立无援的身影攒射而来!箭簇撕裂空气,瞬间封死了他所有腾挪闪避的空间!
绝境!
孙逊瞳孔骤然收缩,身体本能地向后急退,试图靠住冰冷的石墙!但肩头的剧痛让他的动作慢了半拍!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铁幕,当头罩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高大如铁塔般的身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孙逊身前!风雪卷动着他灰布直裰的残破下摆,猎猎作响!
武松!
他背对着呼啸而来的弩箭,面对着孙逊!那双寒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冰冷的决绝!他右臂肌肉瞬间贲张如铁,那柄沉重的、沾满陈牧和护卫鲜血的乌黑戒刀被他猛地提起,宽阔厚重的刀身如同一面最坚固的盾牌,被他单臂横亘在身前!
铛!铛!铛!铛!
密集如骤雨般的撞击声在狭窄的巷子里炸响!火星在刀身上疯狂迸溅!七八支力道最强的弩箭狠狠撞在戒刀刀身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呻吟!巨大的冲击力让武松那如山岳般的身躯也猛地一震,脚下坚硬的冻土被踏出两个浅坑!
噗!噗!
但仍有数支角度刁钻的弩箭,穿透了刀身的防御间隙!一支狠狠钉在武松护住孙逊的左臂肩头,皮开肉绽!另一支擦着他的腰肋而过,带起一溜血珠!最致命的一支,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飞过,深深扎入后方石墙,箭尾兀自剧烈嗡鸣!
武松闷哼一声,嘴角渗出一丝血迹,但横刀的手臂如同铁铸,纹丝不动!他用身体和戒刀,硬生生为孙逊挡下了这波致命的箭雨!
“走!”武松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猛地侧身,将孙逊完全护在身后,戒刀刀锋指向巷口步步逼近的铁甲洪流!那凶煞的刀锋上,赫然出现了几道细微的、被重弩撞击出的卷刃豁口!
孙逊牙关紧咬,看了一眼武松肩头新添的伤口和刀身上的豁口,没有半分犹豫,转身就朝着巷子深处、仆役房舍的方向冲去!他知道,留在这里,只会成为武松的拖累!
“围上去!别让他跑了!”巷口甲士的怒吼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再次逼近!长戟如林,寒光闪烁!
武松眼中寒芒爆射!他非但不退,反而迎着那钢铁丛林般的重甲长戟阵,猛地踏前一步!手中那柄已然卷刃的戒刀,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毫无花哨地朝着最前排甲士刺来的戟杆狠狠劈去!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洪钟大吕般的巨响在狭窄的巷道内轰然炸开!火星如同烟花般猛烈迸射!
恐怖的力量对撞!
武松脚下的冻土寸寸龟裂!而那柄精钢打造的沉重戟杆,竟被这狂暴无匹的一刀劈得弯曲变形!手持长戟的甲士双臂剧震,虎口瞬间崩裂,长戟脱手飞出!他整个人更是被这股巨力带得向后踉跄,撞翻了身后两名同伴!
钢铁阵线,被这一刀劈开了一个微小的缺口!但也仅仅是一瞬!
更多的长戟如同毒蛇般从两侧刺来!武松挥刀格挡,卷刃的刀锋与坚硬的戟尖碰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火星四溅!他高大的身形在狭窄的空间内辗转腾挪,刀光如匹练,每一次挥击都带着开山裂石的力量,逼得甲士们连连后退,却也被更多的长戟死死缠住,无法脱身!每一次格挡,刀身上的豁口都在扩大!那柄凶煞的戒刀,正以自己的伤痕累累,为孙逊争取着最后的逃生时间!
* * *
孙逊强忍着剧痛,撞开一扇虚掩的仆役房门,滚入一片黑暗。浓重的灰尘味和霉味扑面而来。他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剧烈地喘息着,肩头的伤口每一次抽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外面巷子里金铁交鸣的厮杀声、武松那如同受伤怒狮般的低吼、甲士们沉重的呼喝,如同重锤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陈登!那张看似温文尔雅、实则阴毒如蛇的脸在他脑海中浮现!这陷阱!这绝杀!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捷径”上!那图纸,哪里是生路,分明是通往地狱的催命符!
愤怒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理智。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被毒蛇咬中般的冰冷和警惕。陈登既然在此处设下如此重兵埋伏,那真图……必然也在这坞堡之内!而且很可能就在陈牧的核心之地!
他必须找到真图!否则今日就算侥幸脱身,也永远被这条毒蛇玩弄于股掌之上!
就在孙逊念头急转、苦思脱身之策的瞬间——
头顶的房梁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狸猫挠爪的声响!
孙逊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右手闪电般按向腰间的短刃!猛地抬头!
只见头顶那根粗壮、落满灰尘的房梁上,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倒挂的蝙蝠,正无声无息地垂落下来!正是时迁!
时迁的脸上沾满了烟灰,左臂的旧伤处裹着的布条又渗出了新鲜的血迹,显然潜入过程也绝不轻松。但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黑夜里的两颗寒星!他冲着孙逊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得意和后怕。
“哥哥!真图到手了!”时迁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抖。他灵巧地一个翻身,悄无声息地落在孙逊面前,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卷明显材质更加坚韧、色泽更深沉的皮质卷轴,迅速塞到孙逊手中!
孙逊接过卷轴,入手便感觉皮质坚韧厚实,绝非寻常绢帛可比。他强忍着左肩的剧痛,用未受伤的右手,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弱天光,猛地将卷轴展开!
一股陈旧皮料混合着墨汁的味道扑面而来。
图上线条清晰、精准!坞堡的结构纤毫毕现!更关键的是,在陈登所献假图上标注为“暗道捷径”穿过花园的位置,在这张真图上,赫然用醒目的朱砂圈出,旁边标注着两个触目惊心的小字——“死地”!而在其周围,精细地描绘着假山内部隐藏的弩箭发射孔、翻板陷阱的触发位置!更在坞堡核心区域的几个关键节点,清晰地标注着“藏兵洞”、“粮仓”、“武库”等字样!这才是真正的坞堡命脉所在!
孙逊的指尖狠狠划过图上那刺目的“死地”二字,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一股冰冷的、混合着被愚弄的愤怒和劫后余生的寒流,瞬间席卷全身!陈登!好一个借刀杀人!好一个一石二鸟!
“这图…是陈登亲自锁在他暖阁暗格里头的!娘的,那锁可真够劲儿,差点把老子吃饭的家伙都崩了!”时迁在一旁压低声音飞快地补充道,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开锁工具,“还有,哥哥,那陈登老小子,压根就没在堡里!我摸进去的时候,暖阁只有他一个心腹老管家在收拾细软,看样子是准备跑路!”
不在堡里?孙逊眼中寒光爆闪!果然!这条毒蛇从一开始就躲在暗处,冷冷地看着他们和陈牧拼个你死我活!无论谁胜谁负,他都是最后的赢家!
巷子外,武松那柄卷刃戒刀格挡重戟发出的刺耳刮擦声越来越密集,如同垂死的哀鸣!甲士们步步紧逼的呼喝声如同催命符!
不能再等了!
孙逊猛地将真图塞入怀中贴身藏好!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从眼中迸射出来!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破旧木门!
刺骨的寒风夹杂着浓烟和血腥气猛地灌入!巷子里的景象瞬间映入眼帘!
武松高大的身影被七八名重甲长戟手死死围困在巷子中段!他肩头、手臂、腰肋多处添了新伤,鲜血染红了灰色的布衣!那柄曾经凶煞无匹的乌黑戒刀,此刻刀锋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卷刃豁口,最宽的一处几乎深达半寸!每一次与沉重的戟杆碰撞,都发出令人心颤的、金属即将崩裂的呻吟!武松的呼吸粗重,挥刀的动作虽然依旧刚猛无匹,却明显多了几分迟滞!他脚下的地面,碎裂的冻土混合着暗红的血迹,一片狼藉!
而巷口,更多的甲士正源源不断地涌来!如同钢铁的洪流,要将这孤胆英雄彻底淹没!
“武松!退!”孙逊嘶声怒吼,声音因为剧痛和愤怒而撕裂!
几乎在孙逊吼声响起的同时,巷口甲士的后方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骚动!
“后面!后面有贼人!”
“是雷横!那个独眼煞星!”
雷横那标志性的、如同受伤疯虎般的咆哮猛地炸响:“挡我者死——!”
刀光如同血色匹练,在巷口甲士的后阵中猛地绽放!残肢断臂伴随着凄厉的惨嚎飞上半空!雷横浑身浴血,状若疯魔,带着一股以命搏命的凶戾之气,硬生生从后方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身后,跟着十几名同样杀红了眼的黑风寨老卒!
内外夹击!
巷子中段,被重兵围困的武松压力陡然一轻!他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骤然锁定了一个试图从侧翼偷袭孙逊的甲士!一声低沉如闷雷的怒喝从他胸腔中炸开!
“吼——!”
武松脚下猛地一踏,碎裂的冻土块四溅飞射!他借着这一踏之力,身体如同绷紧后骤然释放的强弓,那柄卷刃豁口遍布的戒刀被他双手握住刀柄末端,带着一股倾尽全身之力、不顾刀身崩毁的惨烈气势,如同开天巨斧,朝着身侧一名甲士当头劈下!刀势之猛,仿佛要将这天地都劈开!
铛——!!!!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碰撞都更加刺耳、更加绝望的金属爆鸣轰然炸响!
火星如同瀑布般泼洒开来!
那甲士惊恐地横戟格挡!精钢戟杆在接触到刀锋的瞬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猛地向下弯曲成一个巨大的弧度!
咔嚓!
一声清晰的、令人心碎的脆响!
武松手中那柄饱经摧残、跟随他征战无数的乌黑戒刀,终于不堪重负!刀身靠近护手处,一道巨大的豁口彻底贯穿!半截带着兽头吞口的刀锋,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打着旋儿,狠狠飞了出去!“哆”的一声深深嵌入巷子另一侧的石墙之中!只剩下半截带着恐怖豁口的断刃,还握在武松手中!
那甲士被这断刃上残余的恐怖力量震得双臂骨骼尽碎,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而武松,握着那半截断刀,如同握着一柄染血的残碑,矗立在风雪与血泊之中!他肩头、手臂的伤口因为这最后狂暴的一击而再次崩裂,鲜血汩汩涌出,顺着手臂流下,浸透了断刀的刀柄。但他那双眼睛,却依旧冰冷如初,燃烧着永不熄灭的战意!
“刀钝了。”武松低沉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他随手将那半截染血的断刃丢弃在脚下的血泊之中,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巷口,雷横带着人马终于杀透重围,冲到了近前!他那双凶戾的独眼扫过武松满身的伤痕和地上那半截断刀,又看向孙逊肩头那个触目惊心的箭创,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一股狂暴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在他胸腔里炸开!他猛地抬头,那只独眼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盯住孙逊,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谁干的?!”
孙逊没有回答雷横。他捂着剧痛的左肩,一步,一步,踏着地上的血污和碎冰,走到武松身边。他弯腰,伸出未受伤的右手,从冰冷的、浸满血水的泥地里,捡起了武松丢弃的那半截断刀。
断口狰狞,卷刃处布满了豁口,冰冷的钢铁上还残留着主人的体温和血迹。沉甸甸的,如同握着一块浸透了血与铁的意志。
孙逊抬起眼,看向武松那张沾着血污、依旧平静无波的脸。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
孙逊猛地转身,右手紧握着那半截冰冷的断刀,刀尖直指东方——下邳城的方向!他染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斩断一切虚妄的决绝和冰冷刺骨的恨意!
他左手抓住自己身上那件沾满泥污和血渍、由陈登“慷慨”相赠的锦袍衣襟,用力一扯!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在风雪呼号、杀声渐息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半幅华贵的锦缎被他硬生生撕扯下来,随手丢弃在脚下的血泊之中,瞬间被污血浸透!
“广陵陈氏!”孙逊的声音嘶哑,却如同金铁交鸣,每一个字都带着斩钉截铁的杀伐之音,狠狠砸在冰冷的空气中:
“我必——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