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日,队伍都在沉默和疲惫中向南跋涉。初春的阳光吝啬地透过铅灰色的云层,勉强驱散不了浸入骨髓的湿冷。脚下是望不到头的泥泞,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烂棉絮里,吸饱了水的破草鞋早已磨穿,脚底板被碎石和冻土硌得生疼。柱子等人脱臼的手臂依旧不敢用力,只能用另一只手拄着削尖的木棍,每一步都走得龇牙咧嘴。阿秀抱着越来越沉的小豆子,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起皮。二丫的母亲背着气息微弱、啼哭都变得细弱的婴孩,每一步都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倒下。
食物,成了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柱子包袱里那点烤熟的野猪肉干,在孙逊的严令下,每日按最低量配给,每人只分得指头大小、硬得硌牙的一小块,塞进嘴里,连牙缝都填不满,反而更勾起汹涌的饥饿感。柱子带着几个青壮,沿途拼命搜寻着一切能入口的东西——苦涩难咽的蕨根、树皮内侧勉强能刮下的一点粉屑、偶尔发现的几颗干瘪野果…但这些微薄的补充,对二十几张饥饿的嘴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胃袋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揉搓,发出空洞的鸣叫,搅得人心烦意乱,眼神都开始发飘。
队伍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雷横走在最前方,环首刀挂在腰侧,步履沉稳依旧,但那张古铜色的脸绷得紧紧的,环眼扫视四周时,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警惕。他掌“守备队”,维持秩序是他的职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队伍里弥漫的焦躁和绝望,像一堆干燥的柴薪,一点火星就能燃起冲天大火。王麻子和陈二狗缩在队伍最后,眼神更加闪烁,窃窃私语的声音虽低,却如同蚊蚋般令人心烦。史进吊着左臂,脸色因为伤痛和饥饿显得更加苍白,他沉默地走在孙逊身边,但那双豹眼里,压抑的戾气和战斗的渴望几乎要喷薄而出。他需要发泄,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来冲淡这磨人的饥饿和憋屈!
孙逊走在队伍中间,步伐沉重却稳定。他同样饥饿,同样疲惫,撕破的衣襟在寒风中敞开,冰冷的空气刺激着皮肤。但他必须比任何人都稳。他能感受到身后柱子等人沉重的喘息,能感受到阿秀抱着小豆子时手臂的颤抖,能感受到二丫母亲那摇摇欲坠的绝望。他更清楚,雷横的警惕,史进的躁动,王麻子他们的鬼祟…这脆弱的平衡随时可能被打破。队伍需要一个目标,一个希望,哪怕这个希望带着血腥味。
“大哥…”史进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躁火,“这么走下去,不是饿死就是冻死!得想法子搞点粮食!”
雷横闻声,脚步未停,但耳朵明显动了动,沉声道:“史兄弟说得对。但此地荒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打劫都没个去处。”
孙逊没有立刻回答。他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坡地上散落着几块巨大的风化岩石,形成天然的掩体。他指向那里:“到那边石堆后面,歇息一刻。柱子,带人把最后一点肉干分下去。雷横兄弟,警戒。”
命令简短有力。柱子如蒙大赦,赶紧招呼人奔向石堆。众人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到背风的大石后,瘫坐下来,贪婪地喘息着。柱子解开包袱,取出那所剩无几、硬如石块的肉干,用豁口的石刀小心翼翼地分割着,每一刀下去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目光。
就在肉块即将分到每个人手中,短暂的喘息带来一丝虚假平静的瞬间——
“嗖!”
一道灰影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从坡地侧面一片茂密的、挂满枯藤的灌木丛中窜出!那速度快得惊人,落地无声,几个起落就扑到了孙逊身前不到十步的地方!
“谁?!”雷横反应最快,暴喝一声,呛啷一声,环首刀瞬间出鞘半尺!冰冷的刀锋直指来人!史进也猛地站起,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短刀,眼中凶光毕露!
柱子等人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肉干都差点掉地上!王麻子和陈二狗更是如同受惊的兔子,尖叫一声就往大石后面缩!
那灰影却身形一晃,如同没有骨头般,灵巧地避开了雷横刀锋的指向,就地一个翻滚,稳稳停在孙逊面前三步之地。动作轻盈迅捷,如同狸猫。
众人这才看清来人。身材矮小精瘦,穿着一身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极不合身的灰扑扑的破烂短褐,脸上抹着泥灰,几乎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精光四射,透着一种与周遭绝望环境格格不入的狡黠和灵动。他手里没有武器,只是对着孙逊,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声音带着点沙哑的市井油滑:“哎哟喂!孙大哥!可算撵上你们了!吓死小弟了!”
“时迁?!”史进失声叫道,眼中凶光褪去,换上了惊讶。
孙逊瞳孔微缩,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时迁!鼓上蚤!他怎么提前来了?!按照系统规则,召唤是每月初一,现在才二月下旬!但此刻不是深究的时候,时迁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变数!
“时迁兄弟?”孙逊不动声色,声音平静,“你如何寻来的?”
时迁嘿嘿一笑,动作麻利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眼睛却飞快地扫过柱子手中分割的肉干,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随即压低声音,带着邀功般的急切:“嗨!甭提了!小弟这两条腿都快跑断了!自打那日…咳,反正小弟一得自由,就想着投奔大哥您呐!一路打听着‘孙家郎’的名号,又闻着点野猪肉的腥味儿,这不就摸过来了嘛!”他语速极快,眼神飘忽,显然没说实话,但那份找到组织的急切和看到食物的渴望却是真的。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孙逊、史进和雷横能听见:“大哥!先别说这个!有要紧事!”他脸上的嬉笑瞬间消失,换上了罕见的凝重,那双滴溜溜的眼睛里精光闪烁,如同嗅到危险的老鼠,“北边!离这儿也就十里出头!有股子强人!人数不少!小弟趴草窠里瞅了半天,少说也有三四十号!都带着家伙!不是流民!是正儿八经的刀口舔血的匪!”
“匪寨?!”雷横的环眼瞬间眯起,握刀的手又紧了几分。史进则眼中凶光再次燃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来得正好!省得老子去找!”
时迁用力点头,语速更快:“没错!寨子扎在一个小山坳里,背靠着陡坡,易守难攻!寨门前头还放了俩‘望风的’(哨探),精得很!刚才小弟差点就被其中一个发现了!那家伙眼神跟鹰似的!”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随即又急切道,“大哥!这群匪徒刚打劫了一队行商!小弟亲眼看见他们往寨子里搬东西!白花花的大米!还有腊肉!盐巴!甚至…还有几坛子酒!”
“米?!肉?!盐?!”这几个词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死寂的队伍!柱子猛地抬起头,手中的石刀都忘了放下!阿秀抱着小豆子的手一紧!连缩在后面的王麻子和陈二狗,眼中都爆发出贪婪的光芒!饥饿的肠胃在听到“米”、“肉”这些字眼时,发出了更加响亮的轰鸣!
“干他娘的!”史进第一个吼了出来,仅存的右手猛地一拍身边冰冷的岩石,“有粮有肉!还等什么?大哥!俺打头阵!杀进去!抢他娘的!”
“抢他娘的!”柱子等几个青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粮草”消息刺激得热血上涌,跟着吼了起来,连手臂的疼痛都忘了。连日来的饥饿和憋屈,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不可!”一个苍老、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猛地响起,如同冷水浇头!
是张九!队伍里唯一的老猎户,五十多岁,脸上沟壑纵横,背着一个破旧的兽皮囊。他一直沉默寡言,此刻却猛地站起身,脸上充满了恐惧和焦急:“孙大哥!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他指着史进和柱子等人,声音发颤:“你们看看!史进兄弟伤了一条胳膊!柱子你们几个也都带着伤!咱们这点人,老的老小的小,拿什么跟几十号拿刀的土匪拼?那不是去抢粮,那是去送死!给人添肉菜啊!”
他转向孙逊,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恳求:“孙大哥!听老汉一句劝!咱们惹不起!躲得起!绕路!赶紧绕路走!往南,再走个两三天,说不定就能遇到大点的村镇,哪怕去给大户人家当佃户做苦力,也好过白白送命啊!”
张九的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柱子等人刚刚燃起的血勇。现实的残酷重新浮现眼前。是啊,史大哥再能打,也伤了一条胳膊。雷横再凶,也只有一个人。他们这边能打的青壮,满打满算不到十个,还都带着伤!剩下全是老弱妇孺!去冲击几十号盘踞山寨、以逸待劳的土匪?这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刚刚被食物刺激起来的狂热迅速消退,恐惧重新攫住了众人。柱子等人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挣扎和退缩。连史进也皱紧了眉头,看着自己吊着的左臂,第一次没有立刻反驳。雷横抱着刀,沉默不语,环眼扫过一张张写满恐惧的脸,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张伯说得对…”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是二丫的母亲,她抱着气息奄奄的婴儿,眼中只有绝望的麻木,“去了…也是死…不如…不如…”
王麻子和陈二狗更是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附和:“对对对!张老哥说得在理!不能硬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绕路!赶紧绕路!”
“绕路?”史进猛地抬头,豹眼圆睁,带着血丝,死死盯着张九和王麻子等人,声音因愤怒而嘶哑,“绕到哪里去?!再饿上两三天?你们看看小豆子!看看二丫她弟弟!还能撑几天?!等死吗?!”
他猛地指向时迁:“时迁兄弟看得清清楚楚!白米!腊肉!就在眼前!不去拿,就是等死!去拼一把,抢到了,大家都能活!”他仅存的右手紧握成拳,骨节捏得发白,“老子这条胳膊是伤了!但老子还有一只手!照样能砍人!”
“史兄弟!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张九急得跺脚,“土匪不是野猪!他们有刀!有寨子!咱们这点人冲上去,塞牙缝都不够!到时候粮抢不到,人全搭进去!你让这些娃娃们怎么办?!”他指着阿秀怀里的小豆子和二丫母亲怀里的婴儿。
“那你说怎么办?!”史进怒吼,如同困兽。
队伍瞬间分裂成两派!史进、柱子等少数青壮主战,被食物的诱惑和绝境逼出了血性。张九、王麻子、陈二狗以及大部分面露恐惧的流民主逃,被现实的残酷压垮了脊梁。阿秀紧紧抱着小豆子,嘴唇颤抖,看看史进,又看看张九,眼中充满了无助和茫然。二丫的母亲只是抱着孩子,眼神空洞,仿佛已经认命。
争吵声越来越大,绝望和恐惧在相互指责中发酵。雷横抱着刀,脸色铁青,环眼中的凶光越来越盛,手指在刀柄上无意识地摩挲着,似乎在极力忍耐着拔刀镇压骚乱的冲动。
就在这剑拔弩张、队伍濒临分裂的边缘——
“够了!”
一个冰冷、平静,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的声音响起。
是孙逊。
他一直沉默地听着,看着。此刻,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吵。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恐惧、期待、愤怒、茫然,都聚焦在他身上。
孙逊没有看争吵的双方,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时迁,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时迁兄弟,那山寨的虚实,哨探位置,换岗时辰,进出路径…我要知道得一清二楚。给你一个时辰,摸透了回来报我。能办到吗?”
时迁那双滴溜溜的眼睛猛地一亮,精光四射!他仿佛瞬间找到了主心骨,腰杆都挺直了几分,用力一拍瘦骨嶙峋的胸脯:“大哥放心!一个时辰!保管连那寨主婆娘穿啥颜色的肚兜都给您打听回来!”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旁边的灌木丛,几个闪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神出鬼没的身手,让众人又是一惊。
孙逊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史进、张九、柱子、王麻子…每一个人的脸。他的目光所及,争吵的火焰仿佛被瞬间冻结。
“逃?”孙逊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嘲讽和冰冷,“往哪里逃?继续像丧家之犬一样,在这荒野里东躲西藏?等着饿死?冻死?或者被下一股溃兵、下一群野兽像宰羊一样屠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煽动力和直指人心的力量:
“睁开眼看看这世道!黄巾乱起,群魔乱舞!这天下,还有一块净土吗?依附豪强?做牛做马?然后呢?等着被当成炮灰送上战场?等着主家败亡再次沦为流民?!”
他猛地踏前一步,手指狠狠指向北方,指向时迁消失的方向,指向那可能存在的土匪山寨,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逃,就是羔羊!永远只能被猎杀,被啃食!连哀嚎都无人听见!”
“战!”孙逊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扫过史进,扫过柱子等几个眼中重新燃起血光的青壮,最后落在张九、王麻子等人写满恐惧的脸上,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撞击着每一个人的灵魂:
“拿起刀!杀进去!抢了粮食!夺了刀甲!让那群土匪知道——”
“从今往后!我们不是任人宰割的流民!”
“我们是‘孙字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