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弹指即过。
对于下邳城内的军民而言,这三天却如同三年般漫长而煎熬。江东军的大营如同一片不断扩散的阴云,死死压在心口。新的营寨拔地而起,更高更厚的土墙,更多的鹿砦拒马,还有那些日夜不停组装、散发着森冷寒光的巨大投石机和攻城锤,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下一次风暴的猛烈。
粮草的配给已经缩减到最低限度,稀粥里几乎能照出人影。饥饿带来的虚弱和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城中蔓延。朱武和裴宣以铁腕手段维持着秩序,任何煽动或抢夺粮食的行为都被迅速而残酷地镇压下去。城墙上,士兵们轮班警戒,眼窝深陷,却死死盯着城外那片死亡之地。
唯一能带来一丝希望的,是城西临时校场上,那支脱胎换骨的队伍。
“疾风营!风!风!风!”
八十七骑,如同八十七尊钢铁浇筑的雕像,在泥泞的校场上列成一道沉默的墙。他们换上了李应倾尽全力、甚至典当了孙逊玉佩才换来的幽州健马!这些马匹肩高腿长,肌肉贲张,虽不如呼延灼昔日的重甲战马那般雄壮如山,却胜在耐力悠长,爆发力惊人,正是长途奔袭、来去如风的最佳坐骑!
骑手们身上的甲胄也换了。不再是沉重的铁甲,而是轻便坚韧的牛皮札甲,要害处镶嵌着打磨光亮的铁片,最大限度地减轻了负重。每人腰间挎着一柄锋利的环首直刀,刀身狭长,利于劈砍突刺。背后斜插着三杆特制的短标枪,枪尖三棱带血槽,寒光闪闪。他们的眼神,经过林冲三日非人般的打磨,早已褪去了最初的惶恐与杂念,只剩下狼一般的冰冷、专注和嗜血的渴望。
林冲站在队列最前方,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袍,鸦青色的征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手中那杆黝黑的长枪斜指地面,枪尖一点寒星,仿佛凝固了整个校场的空气。
这三日,是地狱般的锤炼。
林冲没有教他们复杂的阵法,没有花哨的招式。他只教三样东西:控马如臂使指,令行禁止如一人,以及那简单到极致、却蕴含着无穷杀机的“三突三回”战术!
第一日,是控马的极致。林冲让他们在泥泞湿滑、遍布障碍的校场上全速冲锋、急停、转向、绕桩!稍有差池,便是呼啸而至的冻土块或木杆枪!摔落马下?自己爬上来!跟不上?淘汰!一日下来,人人身上青紫,战马口鼻喷着白沫,但人与马的契合度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第二日,是纪律的熔炼。林冲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律。冲锋!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停止!哪怕敌人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回撤!哪怕杀得兴起!没有任何解释,只有绝对的服从!任何迟疑、犹豫、擅自行动,迎来的便是林冲那能刺穿灵魂的冰冷目光和毫不留情的呵斥。这支由各营精锐拼凑的队伍,在林冲的意志下,被强行锻打成一个整体,一个沉默、高效、只为杀戮而生的机器。
第三日,是“三突三回”的实战演练。林冲亲自下场,以一人一枪,模拟战场上的强敌与混乱。疾风营分成三队,轮番冲击!每一次冲击都如毒蛇出洞,迅猛、精准、直刺要害!第一突,标枪齐射,扰乱敌阵!第二突,环首刀劈砍,撕开缺口!第三突,直捣核心!无论成功与否,三轮冲击之后,绝不恋战,立刻脱离战场,如同潮水般退去!然后在林冲冷酷的号令下,再次集结,再次冲锋!循环往复,直到将模拟的“敌人”撕扯得支离破碎!
呼延灼、徐宁、穆弘等人曾在校场边远远观望。看着那支在泥泞与吼叫声中反复冲杀、如同不知疲倦的狼群般的队伍,呼延灼这位重骑名将眼中充满了震撼。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骑兵还可以这样用!不是硬碰硬的碾压,而是精准、致命、一击即走的毒牙!徐宁则看到了这支队伍对命令的绝对服从,那是一种比破甲队更加冷硬的纪律,让人心惊。
此刻,第三日的黄昏。
“三突已毕!”林冲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传入每一个疾风营骑士的耳中。
“回!”八十七骑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没有丝毫犹豫,齐刷刷地勒马、转向!动作整齐划一,马蹄在泥泞中踏出沉闷的回响,瞬间脱离了模拟战场,在三十步外重新列阵!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如闪电!
校场上一片寂静,只有战马粗重的喘息声。八十七双眼睛,如同八十七点寒星,齐刷刷地聚焦在林冲身上。
林冲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被泥污和汗水覆盖、却眼神锐利如刀的脸庞。他微微点了点头,这是三日来他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清晰的认可。
“疾风营,已成。”林冲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力量,“今夜子时,南门集结。”
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没有生死离别的悲壮。只有一句冰冷的命令。
“喏!”八十七人齐声低吼,声音如同闷雷滚过校场。他们调转马头,沉默地奔向各自的休整处,喂马、磨刀、检查装备、吞咽着分到手中最后一点干硬的饼子。每个人都知道,这三日炼狱般的训练,就是为了今夜这场真正的九死一生!
孙逊站在城楼上,看着夕阳的余晖将疾风营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他手中紧握着李应刚刚交还的玉佩,玉佩冰凉,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典当时沾染的市井气息。他的心中没有不舍,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玉佩换来的,是撕开生路的利齿!
“主公。”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孙逊回头,是雷横。这位独眼、如今右耳也被削去半边的悍将,身上缠着新的绷带,眼中却燃烧着比任何时候都炽热的凶焰。
“雷横兄弟?你的伤…”
“皮外伤,死不了!”雷横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那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狰狞,“林教头要带人去烧粮道,痛快!俺老雷也得去!给俺三十个不要命的弟兄!不骑马,就走水路!”
“水路?”孙逊一惊。
“对!水路!”雷横独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韩当那老小子在淮阴渡口建了几座木头哨塔,跟王八盖子似的,看得贼远!林教头他们从陆上走,想摸过去,难!俺带人,坐小船,趁天黑从泗水悄悄摸下去!俺们去把那几个‘王八盖子’给他点了!烧他娘个通天亮!给林教头他们开路!顺便…嘿嘿,吸引一下狗娘养的注意!”
孙逊的心脏猛地一跳。雷横这是要去执行最危险、几乎是必死的诱饵任务!焚烧沿河哨塔,这等于是在江东军眼皮底下放火,必然会引来最疯狂的围剿!
“雷横兄弟…这太危险了!哨塔必有重兵把守!”孙逊试图劝阻。
“怕死就不来了!”雷横猛地一拍胸膛,震得伤口崩裂,血渍渗出绷带也浑然不顾,“主公!俺雷横这条命,是您从鬼哭涧捡回来的!能活到今天,够本了!现在城里缺粮,兄弟们饿得眼睛发绿!再不想办法,大家都得死!让俺去!烧了那几个塔,给林教头撕开条路!俺们…死也值了!”
看着雷横独眼中那近乎癫狂的决死之意,孙逊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他明白,这是雷横在用最惨烈的方式,报答他的“复活”之恩,也是在为下邳城搏那一线生机!
他重重地拍了拍雷横的肩膀,声音沙哑:“好兄弟!保重!三十死士,随你挑!需要什么?”
“小船!火油!快刀!”雷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凶光四射,“还有…给俺备好酒!等俺回来喝庆功酒!”
“备!最好的酒!”孙逊斩钉截铁。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笼罩大地。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和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铅云低垂,遮蔽了星月,天地间一片混沌的黑暗。
子时将至。
下邳城南门,悄无声息地开启了一道缝隙。八十七骑,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在林冲的带领下,鱼贯而出。马蹄包裹着厚厚的粗麻布,踏在冻硬的土地上,只发出极其轻微的闷响。每个人都紧抿着嘴唇,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狼一样的光。
与此同时,泗水河边一处隐蔽的芦苇荡里。几艘蒙着黑布的小舢板悄然下水。雷横独眼在黑暗中如同鬼火,他最后检查了一遍腰间的火油罐和快刀,对着身后三十名同样眼神凶狠、抱着必死之心的剽悍汉子,压低声音,如同野兽的低吼:
“兄弟们,阎王爷今天请客!跟老子走,去烧他娘的江东狗窝!让那帮狗娘养的知道,咱下邳城,没有孬种!开船!”
小船如同黑色的水蜘蛛,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湍急的泗水河,借着风势和水流,顺流而下,迅速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与呼啸的寒风中。
孙逊站在冰冷的城头,望着两支队伍消失的方向,握紧了拳头。玉佩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沉重的代价。
孤舟,已入暗夜。
狼骑,正踏征途。
下邳城最后的生机,系于这风雨飘摇的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