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敬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秤砣,狠狠砸在静养营里每一个人的心上。
“葛坡残粮,清点完毕。三十船粮秣,被陈横骑兵焚烧、劫掠…实存,不足三船半。”
“不足三船半…” 孙逊低声重复着这个冰冷的数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左臂的伤口似乎也失去了痛感,只剩下麻木。三船半…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下邳城数千军民赖以维生的命脉,被硬生生砍去了大半!意味着原本就紧绷的供应线,随时可能断裂!
营帐内一片死寂。杨志的呜咽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他蜡黄的脸上只剩下一种深切的茫然和对这噩耗的无力感。安道全疲惫地闭上眼睛,鬓角的白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眼。裴宣铁面下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蒋敬满是烟灰的脸。朱武的鹅毛扇停在半空,眉头紧紧锁起。
“蒋敬兄弟,辛苦了。”孙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这巨大的打击中挣脱出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损失如此惨重,押粮的兄弟们…”
“死伤过半。”蒋敬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透着沉甸甸的血腥味,“陈横的骑兵来得太快太猛,箭雨覆盖,然后纵马踩踏…能逃回来的,十不存一。属下赶到时,只救下几个重伤躲在水洼里的兄弟。”
死伤过半!十不存一!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在孙逊的心头。那些押粮的士卒,或许昨日还在城头为花荣的神箭欢呼,今日便已化作葛坡荒野上冰冷的尸骸!而这一切,都源于陈横那致命的一击!
“陈横…陈横!”孙逊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右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这不仅仅是劫粮,这是赤裸裸的屠杀!是对他孙逊,对整个下邳城最恶毒的挑衅和削弱!
“主公,”朱武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冷静,“粮草损失巨大,已成定局。当务之急有三:其一,立刻由蒋敬兄弟牵头,重新核算府库现存所有粮秣、军械、药材,精确到每一石粮、每一捆箭!务必做到心中有数,方能调配有度!其二,由裴大人坐镇,即刻颁布最严苛的配给令!无论军民,口粮减半!敢有私藏、哄抢者,依《战勋律》第三条,斩立决!其三,需立刻查明陈横烧粮后北遁的真实意图!他往芒砀山方向去,绝非无的放矢!若只为烧粮泄愤,何须深入腹地?这其中必有蹊跷!需加派精锐斥候,不惜代价,探明其动向!”
朱武的分析如同黑暗中亮起的一盏灯,瞬间指明了方向。孙逊眼中的怒火被强行压下,转化为一种冰冷的决断:“好!就依先生所言!蒋敬兄弟,粮秣核算之事,全权交予你!裴兄,配给令和城防戒严,由你主持!朱先生,陈横动向,请你亲自推演,所需斥候人手,尽可调用!”
“遵命!”三人同时抱拳领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蒋敬转身就走,步履匆匆,带着一股与时间赛跑的紧迫感。裴宣铁面肃然,立刻招来亲兵,低声传达着一条条冰冷的命令。朱武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炭笔和几片薄薄的木牍,就地蹲下,借着营帐外透进的微光,开始飞快地写写画画,鹅毛扇也搁在了一旁。
营帐内再次忙碌起来,空气中弥漫着药味、汗味和一种无形的紧张。孙逊看了一眼榻上又陷入昏睡的杨志,对安道全低声道:“安神医,杨兄弟这里…”
“主公放心,这里有我。”安道全疲惫但坚定地点点头,目光又落回那条粗糙的假腿上,“只要他心气不灭,总会有站起来的一天。”
孙逊重重点头,不再多言,吊着左臂,在花荣的护卫下,快步离开了这弥漫着伤痛与药味的静养营。他现在需要去的地方,是城北的后勤大营。粮草损失惨重,人心浮动,他必须亲自去坐镇!
***
下邳城北,后勤大营。
这里的气氛比静养营更加压抑,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空气中弥漫着新粮的干燥气息和浓重的焦糊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怪味。原本堆积如山的粮袋区域,此刻显得空荡了许多,不少地方只留下焦黑的痕迹和散落的、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谷粒。幸存的粮草被士卒们紧张地重新码放、覆盖油布,动作间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和惶恐。
新颁布的配给令如同无形的枷锁,勒在每一个人的脖子上。口粮减半!这意味着饥饿将如影随形!一些负责搬运的民夫眼神躲闪,窃窃私语,不安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几个穿着半旧皮甲、显然是黑风寨收编过来的老兵油子,更是眼神闪烁,聚在角落里,低声抱怨着什么。
“娘的!一天就半碗稀粥?塞牙缝都不够!还让不让活了?”
“就是!老子提着脑袋跟人拼命,就换来饿肚子?”
“听说葛坡那边…三十船粮啊…全没了!这他娘的以后咋办?喝西北风?”
“嘘!小声点!裴阎王的人就在那边盯着呢…”
“盯着又怎样?老子饿急了,天王老子也敢啃一口!”一个脸上带着刀疤、身材粗壮的汉子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声音故意提高了几分,挑衅似的瞥向不远处几个按着铁尺、面无表情的执法队士兵。他是王麻子,以前在卧牛寨就是个刺头,整编后勉强压着性子,此刻粮荒的恐慌彻底点燃了他心里的邪火。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执法队士兵的手按紧了铁尺,眼神冰冷。周围的民夫和新兵下意识地后退,脸上写满恐惧。那几个老兵油子则隐隐以王麻子为首,眼神不善地围了上来。
“王麻子!你想干什么?!”一个执法队的小队长厉声呵斥,声音却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裴宣的铁律如山,但面对这些血气方刚又饿红了眼的兵痞,执法队的力量显得如此单薄。
“干什么?”王麻子狞笑着,猛地一脚踹翻旁边一个装满豆子的麻袋,黄澄澄的豆子哗啦啦滚了一地。“老子饿!要吃饭!这粮仓里的粮食,凭什么只给半碗?!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
“对!老子饿!”
“开仓放粮!”
几个老兵油子和一些被煽动起来的民夫跟着鼓噪起来,人群开始骚动,向着粮仓的方向挤压!
“站住!再敢上前一步,格杀勿论!”执法队小队长脸色煞白,拔出了腰间的铁尺,身后的士兵也纷纷亮出兵器,但他们的阵线在汹涌的人潮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吼——!”
一声如同洪荒巨兽般的咆哮,猛地从人群外围炸响!这吼声蕴含着无边的暴戾和凶煞之气,瞬间压过了所有的鼓噪!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猛地一滞!所有人骇然回头!
只见一个高大如同铁塔般的身影,分开人群,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他光着头,脸上横肉虬结,仅存的一只独眼此刻布满血丝,闪烁着择人而噬的凶光!正是守备营营正,插翅虎雷横!
雷横根本没看那些鼓噪的兵痞民夫,他那凶戾的独眼死死锁定了王麻子!他手中没有拿他那把标志性的厚背砍刀,而是提着一根碗口粗、油光发亮的硬木军棍!那军棍的顶端,还沾染着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
“王!麻!子!”雷横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你!想!造!反?!”
王麻子被雷横那凶兽般的气势一冲,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肯认怂,梗着脖子叫道:“雷…雷营正!兄弟们饿!要吃饭!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雷横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老子的军棍,就是天理!裴大人的《战勋律》,就是王法!”
话音未落,雷横动了!
他高大的身躯爆发出与其体型不相称的恐怖速度!如同出闸的猛虎,一步就跨过了数丈的距离!手中那根沉重的硬木军棍,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没有任何花哨,没有任何犹豫,朝着王麻子的右腿膝盖外侧,狠狠砸下!
“咔嚓——!!!”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清晰无比的骨骼碎裂声,伴随着王麻子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同时响起!
王麻子那粗壮的右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外弯折!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惨叫着瘫倒在地,抱着断腿疯狂打滚哀嚎!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裤管和地上的尘土!
快!狠!毒!
雷横这一棍,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没有任何心慈手软!将“插翅虎”的凶名和裴宣铁律的森严,用最血腥、最暴力的方式,狠狠烙印在每一个目击者的灵魂深处!
整个后勤大营,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鼓噪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些刚才还跟着起哄的老兵油子,此刻面无人色,抖如筛糠,下意识地后退,恨不得缩进地缝里!民夫们更是吓得瘫软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执法队的士兵也看得目瞪口呆,握着铁尺的手心全是冷汗。
雷横看都没看在地上惨嚎打滚的王麻子。他单手持着那根还在往下滴血的军棍,缓缓抬起,指向那几个吓傻了的老兵油子,又缓缓扫过噤若寒蝉的人群。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幽寒风,刮过每一个人的耳膜:
“还有谁?”
“饿?”
“想造反?”
“站出来!”
“老子这棍子,管饱!”
无人应答。只有王麻子那撕心裂肺的惨嚎在死寂的大营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雷横冷哼一声,独眼中凶光四射:“执法队!把这扰乱军心、煽动作乱的王麻子,拖下去!依《战勋律》第一条,临阵煽动内乱,等同通敌!斩!立!决!”
“是…是!”执法队小队长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决。几个士兵立刻上前,不顾王麻子杀猪般的哭嚎求饶,如同拖死狗般将他架了起来,拖向营外行刑处。
雷横这才转过身,那根染血的军棍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环视着鸦雀无声的人群,声音如同滚雷:
“都给老子听好了!”
“粮,是少了!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裴大人已在核算,朱先生已在谋划!主公,就在城头看着我们!”
“饿?谁不饿?!老子也饿!但饿,不是你们龇牙咧嘴、窝里反的理由!”
“想想史进兄弟!想想杨志兄弟!他们流的血,断的腿,为的什么?!为的是让我们这帮兄弟饿死在自己人手里?!”
“葛坡的仇,主公记着!裴大人记着!我雷横,也记着!这笔血债,迟早要陈横那狗贼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现在,谁再敢乱嚼舌头,动摇军心,煽动作乱…” 雷横猛地扬起手中滴血的军棍,指向王麻子被拖走的方向,独眼中凶光爆射:
“他,就是榜样!老子亲自送你们上路!”
凶煞之气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刚刚差点失控的后勤大营,在雷横这血腥铁腕的镇压下,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凝固。所有的不安和骚动,都被那根染血的军棍和即将落下的屠刀,硬生生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孙逊和花荣赶到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王麻子被拖走的血迹还在尘土中蜿蜒,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恐惧。雷横如同门神般拄着军棍站在粮仓前,凶威赫赫。人群如同受惊的鹌鹑,埋头干活,不敢有丝毫异动。
孙逊看着雷横那杀气腾腾的背影,看着那根滴血的军棍,心头百味杂陈。手段酷烈吗?酷烈!但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法!裴宣的铁律需要雷横这样的凶煞来执行!否则,这脆弱的秩序,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
“雷横兄弟。”孙逊走上前。
雷横闻声回头,看到孙逊,独眼中的凶戾之气稍敛,微微躬身:“主公。”
“做得好。”孙逊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非常之时,辛苦你了。”
雷横咧了咧嘴,没说什么,但那根染血的军棍握得更紧了。他知道,这恶人,这凶名,他得担着。为了主公,为了史进、杨志这些兄弟,也为了下邳城这好不容易立起的旗!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浑身浴血的斥候,几乎是滚鞍落马,连滚带爬地冲到孙逊面前,声音嘶哑绝望,带着哭腔:
“报——!主公!雷营正!不好了!陈…陈横!他根本没去芒砀山!那是疑兵!他…他的骑兵主力,绕回来了!就在城西!正在猛攻咱们的后勤侧营!放…放火了!”
什么?!城西后勤侧营?!
孙逊和雷横的脸色瞬间剧变!朱武先生推断陈横北遁有诈,竟然是真的!这狡狐,烧了葛坡的粮还不够,还要趁乱偷袭下邳城自己的后勤命脉!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好毒辣的连环计!
“花荣!”孙逊猛地扭头看向身边的神箭手,眼中是急切的火光。
花荣早已摘下了背后的强弓,白翎箭搭在弦上,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投向城西方向。那里,果然隐隐有火光和喊杀声传来!
“主公放心!”花荣的声音清冷而坚定,“我去!”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已如一道青色闪电,朝着城西火光冲天的方向疾掠而去!速度之快,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
“雷横!立刻调守备营!增援城西!务必保住粮仓!”孙逊对着雷横吼道,自己也拔腿欲冲。
“主公!您有伤!”雷横急忙拦住。
“伤个屁!粮仓若失,全城都得饿死!”孙逊一把推开雷横,吊着左臂,朝着城西的烽烟,踉跄着冲去!
后勤大营内,刚刚被雷横血腥镇压下去的人群,看着城西腾起的火光和浓烟,听着那越来越清晰的喊杀声,刚刚压下去的恐慌如同野火般再次燎原!绝望的哭喊和混乱的奔逃瞬间爆发!
“完了!粮仓被烧了!”
“陈横杀回来了!”
“快跑啊!”
雷横看着再次失控的场面,看着孙逊踉跄冲向火光的背影,独眼中瞬间布满了血丝!他猛地举起那根还在滴血的军棍,发出一声震耳欲聋、饱含着无尽凶煞与暴怒的咆哮:
“慌什么!都给老子站住!”
“守备营!列阵!随老子——杀贼!护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