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雪,却下得更大了。
鹅毛般的雪片,无声无息地从铅灰色的苍穹飘落,覆盖了坞堡内外的断壁残垣、凝固的血泊和冰冷的尸体,试图用这天地间最纯净的白色,掩埋掉昨夜那场惨烈厮杀的痕迹。黑风寨的营盘驻扎在坞堡西侧,简陋的营帐顶上也积了厚厚一层雪。士卒们沉默地清理着缴获的兵甲、收敛着同袍的尸骨,气氛压抑而沉重。胜利的代价,是触目惊心的伤亡和武松那把折断的戒刀。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孙逊左肩的伤口被安道全重新处理过,裹着厚厚的棉布和夹板,脸色依旧苍白。他坐在一张从坞堡里搬来的、铺着厚厚兽皮的圈椅里,眉头紧锁,目光落在面前一张巨大的、铺开的皮卷上。
正是时迁九死一生盗来的坞堡真图。图上,广陵郡的地形、水道、村落清晰可见,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盘踞在泗水下游、扼守几条重要水道的三座巨大水寨——飞鱼寨、青蛟寨、黑石寨!三寨如同三颗巨大的毒瘤,呈“品”字形分布,彼此间水道相通,箭楼、碉堡林立,更有铁索连环、暗桩遍布!图上用醒目的朱砂标注着“三寨互为犄角,攻其一则二寨齐援,攻其二则三寨共守,强攻难破,需以火破之!”
“三寨连环…”孙逊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图上那三颗刺目的“毒瘤”上,声音沙哑低沉,“陈登那老狗,果然把最后的本钱都压在这里了。”他抬起头,看向帐内众人。李俊脸色凝重,阮小二眉头紧锁,雷横那只独眼里燃烧着疲惫却未熄灭的怒火,鲁智深拄着禅杖,虬髯上还沾着未化的雪沫。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那三座连环水寨带来的巨大压力。昨夜攻破坞堡已是惨胜,面对这三座经营多年、互为犄角的铁桶阵,强攻无异于以卵击石。
一股无形的、比风雪更冷的阴霾,笼罩在众人心头。刚刚因攻破坞堡而稍稍提振的士气,在这张图前,似乎又摇摇欲坠。
“报——!”帐外突然传来传令兵急促的呼喊,打破了帐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股裹挟着雪花的冷风灌入。传令兵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一丝难以置信:“禀报哥哥!堡外……堡外来了一个人!说是……说是哥哥故人!已在辕门外等候!”
故人?孙逊眉头皱得更紧。在这淮泗之地,他哪来的故人?
帐内众人也面面相觑,皆露疑惑之色。
“来人何等模样?”李俊沉声问道。
“是个…是个书生打扮的先生!”传令兵努力描述着,“穿着青布道袍,头戴逍遥巾,手里…手里还拿着把鹅毛扇子!看着…看着像是个算卦的先生!可…可他说是哥哥故人,还…还知道咱们寨里的事!”
鹅毛扇子?书生?孙逊心中猛地一动!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快请!”孙逊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肩伤,一阵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但他眼中却爆发出急切的光芒!
帐帘再次被掀开。
风雪中,一个身影踏着厚厚的积雪,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来人果然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浆洗得干净整洁。头上戴着逍遥巾,巾带在寒风中微微飘动。面容清癯,三绺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目光平和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那柄洁白的鹅毛扇子,在这肃杀的军营大帐内,显得格格不入,却又透着一种奇异的从容。
正是神机军师——朱武!
朱武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帐内一张张或惊愕、或警惕、或疲惫的脸庞,最后落在了孙逊身上。他看到孙逊苍白的脸色和裹着厚厚棉布的左肩,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但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他微微颔首,声音温和清朗,如同山涧清泉,在这充满血腥和铁锈味的军帐中流淌开来:
“山野之人朱武,见过孙头领。听闻头领欲破广陵连环寨,特来献上绵薄之力。”
* * *
巨大的中军帐中央,临时用几张方桌拼凑起一个简易的沙盘。沙盘上,泥土、碎石、枯枝、冰屑,被精心地堆砌、勾勒,赫然呈现出泗水下游那三座水寨的立体地形!蜿蜒的水道,高耸的箭楼,密集的碉堡,甚至那三道象征着铁索连环的粗麻绳,都清晰可见!这是李俊、阮小二等人根据真图和亲身探查,用了半日功夫才勉强堆砌出来的。
朱武就站在这简陋却至关重要的沙盘前。他手中那柄洁白的鹅毛扇并未展开,只是轻轻地握在手中,如同文士的折扇。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沙盘上,手指偶尔在关键位置轻轻一点,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掌控感。
“三寨连环,看似铁桶,实则有隙可循。”朱武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帐内每一个屏息凝神的人耳中,“其命脉,不在寨墙之高,不在箭楼之密,而在于这‘连环’二字。”
他的鹅毛扇轻轻指向沙盘上连接三寨的那几条蜿蜒水道,以及横亘水道、象征铁索的麻绳。
“铁索连环,暗桩密布,使其水军可瞬间互通,陆上强攻则陷入腹背受敌之局。然,此亦为其最大破绽!”朱武的眼中闪过一丝智者的锐芒,“火,乃破此连环之绝佳利器!水火相激,连环之锁,反成焚身之链!”
“火?”阮小二眼睛一亮,但随即又皱眉,“先生,火攻是好!可这三寨临水,取水极便,寻常火攻,恐难奏效!”
朱武微微一笑,鹅毛扇轻点沙盘上三寨各自象征粮仓、武库、船坞的位置:“寻常之火,自然难成。需以猛火油为基,辅以硝石硫磺,制成火罐、火鸢。更需借势!”
“借势?”李俊若有所思。
“天时!”朱武目光投向帐外依旧飘雪的天空,“需等一场东南风起,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地利!”他的扇子精准地点在飞鱼寨和青蛟寨之间相对狭窄、水流较缓的水道上,“此处,乃三寨水军调动之咽喉!若在此处施以火攻,阻断水道,则黑石寨之援兵必被截断!”
“人和!”朱武的目光转向孙逊,语气变得郑重,“需双管齐下!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攻心?”孙逊沉声问道。
“正是。”朱武颔首,“裴宣兄弟何在?”
“裴孔目正在清点缴获,整肃军纪。”孙逊答道。
“甚好。”朱武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请裴孔目即刻起草《罪陈檄文》!历数陈氏盘剥乡里、草菅人命、勾结官府之累累恶行!遣善书者誊抄百份,遣快马、小船,顺风散布于广陵各乡各村!更要让这檄文,飞入那三座水寨之中!”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三寨之中,除陈家死忠,亦有被裹挟之佃户、渔夫、船工。其家小多在岸上村落!檄文所陈,皆是其亲族血泪!寨中士卒闻之,岂能无动于衷?军心浮动,则其壁垒自溃三分!”
“妙!”李俊忍不住击掌赞叹。阮小二也恍然大悟。
“此外,”朱武的鹅毛扇又指向沙盘上水寨周围象征村落的几处小土堆,“昨日从坞堡中救出的那些女子,皆是饱受陈氏荼毒的苦命人。遣人护送她们各自归乡。她们归家之后,必将亲身所受之苦楚,泣诉于乡邻父老!此乃活生生的血证!其感染力,远胜檄文千倍!佃户闻之,必生离心!水寨士卒闻其家小哭诉,岂能再为陈氏卖命?此为攻心之第二策!”
帐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朱武这环环相扣、直指人心的策略所震撼。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
孙逊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血色,眼中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好!裴宣立檄!李俊、阮小二,遣人护送女子归乡!务必让广陵郡每一寸土地,都听到陈氏的罪孽!让这三座水寨,从内部开始腐烂!”
* * *
风雪未停。
距离陈家坞堡几十里外的赵家村,残破的茅草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村口那棵被雷劈过一半的老槐树下,几个穿着破烂单衣、冻得瑟瑟发抖的汉子,正围着一张用木炭写在破木板上的布告,伸长了脖子看着。布告上的字迹刚劲有力,如同刀刻斧凿。
“……陈氏牧,豺狼心性,盘剥无度,视民如草芥!今岁春,泗水南岸赵家村抗租,缚青壮十七人,活埋于乱葬岗……去岁秋,佃户女翠儿,拒充其妾,剥衣鞭挞于市,悬梁三日方绝……今岁夏,流民乞食,沸水泼之,伤者哀嚎数日而亡……累累血债,罄竹难书!天厌其德,人神共愤!……”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佝偻着背,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颤抖着抚摸着布告上“赵家村”、“十七人”、“活埋”那几个刺目的字眼。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滑落,滴在冰冷的雪地上。
“三娃……狗剩……”他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周围几个汉子,有的红了眼眶,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有的咬牙切齿,额头上青筋暴起;有的则茫然地望向坞堡方向,眼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一丝……被点燃的火光。
“陈家的畜生……不得好死!”一个年轻汉子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树干上,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 * *
同一天,泗水河畔一个更小的渔村。
一艘破旧的小渔船靠了岸。几个穿着黑风寨服饰、但神情尽量显得和善的士卒,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几个衣衫单薄、眼神怯懦的女子走下船。其中一个女子,正是被陈牧悬梁折磨的翠儿的姐姐。
“阿姐!”岸边,一个面黄肌瘦的半大少年猛地扑了上来,紧紧抱住女子,放声大哭。
女子抱着弟弟瘦弱的肩膀,看着闻讯赶来的、同样面黄肌瘦的乡亲们,积压了太久的恐惧、屈辱和悲愤终于彻底爆发!
“翠儿……我的翠儿啊!”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河滩泥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她被陈牧那个天杀的……活活打死了啊!吊在梁上……三天……三天啊……呜呜呜……”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妹妹的惨死,诉说着自己在坞堡里遭受的非人折磨。
哭声在寒风中回荡,如同泣血的哀歌。围拢过来的渔民们沉默着,脸上充满了愤怒和悲哀。男人们攥紧了手中的船桨和鱼叉,指节发白。女人们搂着自己的孩子,默默垂泪。仇恨和反抗的种子,在这无声的哭泣和控诉中,悄然埋下,在冰冷的河滩上生根发芽。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风,随着归乡女子的泣诉和那份字字泣血的《罪陈檄文》,在广陵郡的村庄、码头、渔港间飞速蔓延。压抑了太久的怒火,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正悄然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喷薄而出的那一刻。
而这一切的源头,那座巨大的、象征着陈氏最后堡垒的三座连环水寨,此刻在漫天风雪中,依旧沉默地盘踞在泗水之上,如同浑然不觉风暴将至的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