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字血旗在废墟中央的断墙顶端猎猎作响。暗黄的粗麻布被山风扯得笔直,上面那个用黑狗血和王麻子残血写就的字迹,在稀薄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凝固的暗红,狰狞而肃杀。风卷过废墟,带起细碎的灰尘和昨夜残留的、淡淡的血腥气,吹拂在每一张刚刚被粮食填饱了些许、此刻却因旗帜竖起而重新紧绷的脸上。
那堆金黄的粟米,是生的希望,是短暂喘息的基础。但此刻,没人再围着米堆欢呼。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追随着那面在风中狂舞的旗帜,又敬畏地落回站在断墙下的那个身影上。
孙逊背对着众人,面朝村外那片幽暗的山林。他手中紧握着那枚冰冷的铁蒺藜,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让他保持着绝对的清醒。旗帜立起来了,名号打出去了,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不再是藏头露尾的流寇,而是一个有了名号、有了地盘(哪怕只是一片废墟)、也必将引来觊觎的靶子!
张青指挥着几个还算有把力气的流民,将宝贵的粟米重新装袋,小心地藏进废墟深处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用倒塌的土坯和烂木头仔细掩盖好。他的动作麻利而谨慎,脸上没有了劫粮时的市侩得意,只剩下凝重。粮是命根子,更是祸根。
史进撕下一条粗麻布,蘸着瓦罐里接的雨水,笨拙地擦拭着自己那把豁了口的长刀,眼神却时不时瞟向村外的隘口方向,带着野兽般的警惕。雷横靠坐在一截焦黑的木桩上,左肩的红肿在饱食后似乎消退了少许,但脓水依旧缓慢地渗出。他闭着眼,似乎在养神,但右手始终按在腰刀的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赵大抱着吃了些热米粥、沉沉睡去的二丫,缩在角落里,浑浊的眼睛里交织着对粮食的感激和对未来的深深忧虑。
废墟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寂静。吃饱后的疲惫与对新名号、新身份的不安交织在一起。有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似乎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营兵”;有人则更加畏缩地蜷起身子,仿佛那面血旗带来的不是归属,而是更沉重的枷锁。
孙逊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些目光的重量。期待,恐惧,茫然,敬畏……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每一张脸。
“粮,有了。”孙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砸在每个人心上,“但这点粮,吃不了几天。这鬼哭涧,也挡不住豺狼虎豹。”
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刚刚升起的一丝安全感瞬间消散。
“自今日起,鬼哭涧,便是我‘孙字营’的立身之所!”孙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有旗,就有规矩!有规矩,才能活命!”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落在几个眼神闪烁的田堡私兵身上:“雷横!”
“在!”雷横猛地睁开眼,霍然站起,尽管牵动伤口让他嘴角抽搐了一下。
“营中戒律,由你执掌!凡不听号令者,懈怠偷懒者,私藏物资者,临阵退缩者——”孙逊的声音冰冷,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鞭二十!再犯,斩!”
“得令!”雷横抱拳,腰刀出鞘半寸,寒光一闪,凶戾之气瞬间弥漫开来。那几个私兵吓得脸色煞白,连忙低下头。
“史进!”
“头领!”史进丢开擦刀的布条,挺起胸膛。
“你为战兵队队正!凡营中青壮,皆归你统带!从今日起,操练不可懈怠!刀要磨快,力气要养足!护营守土,杀敌夺粮,便是尔等本分!”
“遵命!”史进眼中凶光爆射,用力捶了一下胸膛,牵动右肩箭伤也浑不在意。他立刻扫视人群,点出几个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汉子,“你!你!还有你!跟老子来!先找几根结实的木棍当家伙!”
被点到的人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跟着史进在废墟里翻找起来。
“张青!”孙逊看向那个背着瘪麻袋的精瘦汉子。
“哥哥!”张青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带着亲近和恭敬。
“你为后营总管!粮秣、衣被、伤药、杂物,一应后勤辎重,皆由你掌管分配!营中老弱妇孺,也归你调度,采集野菜,缝补衣物,不得有误!”
“哥哥放心!小弟省得!”张青拍着胸脯,眼中精光闪烁,立刻开始清点人数,安排几个妇人去废墟边缘寻找能吃的野菜根茎。
简陋却分工明确的架构,在孙逊的意志下迅速搭建起来。旗帜带来的不再是虚无的狂热,而是沉甸甸的责任和冰冷的秩序。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被无形的绳索束缚在了这面血旗之下。
安排完毕,孙逊的目光再次投向村外那片幽暗的山林。时迁……系统提示的“初一”重置,就在今日!那个神出鬼没的鼓上蚤,会带来什么?是新的助力,还是新的变数?
时间在等待中缓缓流逝。废墟里的人们在各自的位置上忙碌着,史进带着几个新兵用木棍练习着笨拙的劈砍,呼喝声在断壁间回荡;张青指挥着妇人翻找着每一寸可能藏着食物的角落;雷横则如同一尊沉默的凶神,拄着刀在营地边缘缓缓踱步,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角落,维持着森严的秩序。
日头渐渐偏西,将废墟的影子拉得老长。那面“孙”字血旗在夕阳的余晖下,仿佛浸透了更浓的血色。
就在最后一缕残阳即将被远山吞噬的刹那——
废墟边缘,靠近那棵悬挂着风干尸骸的枯死老槐树方向,一堆看似随意堆放的、被雨水泡烂的茅草和朽木,突然毫无征兆地动了一下!
那动静极其轻微,像是被风吹拂,又像是野鼠钻过。
但一直高度警惕、在附近“巡视”的雷横,瞳孔骤然收缩!他野兽般的直觉瞬间捕捉到了那细微的异常!没有任何犹豫,他低吼一声,如同被激怒的豹子,拖着伤腿,身形却快如闪电,朝着那堆烂草朽木猛扑过去!手中的腰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毫不犹豫地狠狠劈下!
“何方鼠辈!给老子滚出来!”
刀光凌厉,眼看就要将那堆朽木劈成两半!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烂草的瞬间,那堆杂物猛地向两边炸开!一个矮小精瘦、如同狸猫般的身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敏捷和角度,贴着地面滑溜地翻滚而出!雷横势大力沉的一刀,竟只劈中了空气和飞溅的烂草!
“雷横兄弟!刀下留人!自己人!自己人!”一个带着点油滑、又透着无比熟稔的尖细嗓音急促地响起!
雷横一刀劈空,身体因用力过猛和伤腿拖累,一个趔趄。他猛地稳住身形,腰刀横在身前,凶光四射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从烂草堆里滚出来的身影!
只见那人影就地一滚,已灵巧地站定。身材矮小,穿着一身紧趁利落的深灰色夜行衣靠,脸上蒙着一块同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异常灵活、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他拍了拍身上沾的草屑,对着凶神恶煞的雷横,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笑嘻嘻地扯下了面巾,露出一张风尘仆仆、带着市井狡黠之气的瘦脸。
“嘿!雷都头!多日不见,您这火爆脾气和这手‘劈风刀法’,还是这么够劲道!差点把小弟这吃饭的家伙给卸喽!”来人正是时迁!他对着雷横拱了拱手,语气熟稔得仿佛昨日刚见过。
“时迁?!”雷横看清来人,眼中凶光稍敛,但依旧带着惊疑和警惕,“你……你怎么从这鬼地方冒出来?前些日子……”他想起了时迁在密林中的神秘消失。
废墟里的其他人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史进提着木棍冲了过来,张青也放下手中的活计,目光灼灼地看向时迁。所有人都围拢过来,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神出鬼没、口称雷横“都头”的汉子。
时迁却浑不在意众人的目光,他灵活的小眼睛滴溜溜一转,越过雷横和史进,精准地锁定了站在断墙下、正冷冷注视着他的孙逊。他脸上的嬉笑瞬间收敛,换上了一副混杂着激动、敬畏和无比亲近的神情。他整了整衣襟,快步走到孙逊面前约五步处,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洪亮而清晰:
“小弟时迁,拜见哥哥!前番魂游离体,未能护得哥哥周全,实乃小弟之过!幸得天佑,魂灵归位,今日特来归营,听凭哥哥差遣!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魂游离体?”雷横眉头紧锁,显然不信这套鬼话。
史进更是瞪圆了眼睛:“你这鼓上蚤,搞什么鬼名堂?”
时迁抬起头,对着孙逊,脸上带着一种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穿越了时空迷雾般的感慨和忠诚:“哥哥明鉴!前番密林之中,小弟忽感魂灵出窍,浑浑噩噩间,竟见哥哥与诸位兄弟陷于绝境,更有那田魁老狗欲行不轨!小弟心急如焚,拼着魂飞魄散,也定要护哥哥周全!这才以魂体之身,拼死引开追兵,又耗尽魂力为哥哥寻得这‘鬼哭涧’暂避之所!魂力耗尽,只得暂归幽冥休养……幸赖哥哥洪福,今日魂体重凝,方能再效犬马之劳!”
这番半真半假、夹杂着“魂灵”“幽冥”的鬼话,配合时迁那情真意切、几乎要声泪俱下的表情,让雷横、史进等人都听得一愣一愣,惊疑不定。孙逊心中却如明镜一般——这是系统对“紧急援助模块”的合理化掩饰!这“鼓上蚤”果然机变百出!
孙逊脸上不动声色,上前一步,伸手虚扶:“时迁兄弟辛苦了!前番引路之情,解围之助,孙逊铭记在心!归来便好!自今日起,你便是我‘孙字营’侦搜营营正!专司刺探敌情,往来传信!”
“谢哥哥信任!”时迁顺势起身,脸上重新挂起那副市井油滑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肃然。他目光扫过周围简陋的营地和那一张张带着菜色的脸,最后落在那面猎猎作响的“孙”字血旗上,小眼睛微微一眯,随即凑近孙逊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孙逊和靠得最近的雷横、史进能勉强听清:
“哥哥,小弟魂游之时,并非全然浑噩。归途之中,窥得一丝凶兆!距此涧西北约六十里,有座‘黑风寨’,盘踞着一股黄巾余孽,为首的叫张闿!此人凶残狡诈,手下聚拢流寇饥民,怕不下百人之众!”
张闿!黑风寨!百人!
这三个词如同三道惊雷,瞬间在孙逊、雷横、史进心中炸响!刚刚因粮食和立旗而升起的一丝安稳感,被这残酷的现实砸得粉碎!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瞬间爬满全身!
时迁的声音更加急促,带着一种刀锋般的紧迫感:“那张闿前些日子带人劫掠了山下一个大户,发了笔横财,正得意忘形!小弟魂体窥见,他们寨中粮草堆积,刀枪林立!更……更要命的是!那张闿不知从何处得知,这‘鬼哭涧’荒废已久,竟起了心思,要将此地作为他黑风寨的前哨据点!最迟……最迟明后两日,其先锋探马,必至!”
轰!
最后这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明后两日!先锋探马!目标直指鬼哭涧!
废墟中瞬间死寂!连风声似乎都停滞了。刚刚被秩序和粮食压下去的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人的心防!百人之众的黄巾悍匪!装备精良!目标明确!而他们孙字营,满打满算,算上老弱妇孺,不过三十余残兵!史进、雷横重伤未愈!粮食仅够几日!拿什么挡?!
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手,再次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刚刚竖起的“孙”字血旗,在渐起的夜风中疯狂舞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仿佛在发出无声的、悲怆的呐喊。那暗红的“孙”字,在暮色四合中,如同一个巨大的、淌血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