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轩去北境的事,定在十天后。
旨意是早朝时下的。承宇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跪着的弟弟,手里的圣旨沉甸甸的。他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嘴里滚过一遍才吐出来:“封靖北王萧承轩为征北大将军,统兵十万,即日赴北境,御戎族,护边民...”
念到最后,声音有些哽。他顿了顿,才接着说:“望将军...早日凯旋。”
承轩接过圣旨,磕头:“臣,领旨谢恩。”
朝堂上一片寂静。文武百官都低着头,没人说话。谁都知道这一去意味着什么——北境苦寒,戎族凶悍,这一仗,不好打。可也没人敢劝,国难当头,王爷亲自挂帅,这是本分,也是担当。
下朝后,承轩没直接回府,去了宁寿宫。
萧绝正在暖棚里。这几天他天天待在棚子里,看着那些菜。暖棚确实有用,被霜打蔫的菜慢慢缓过来了,叶子重新挺起来,绿油油的,比之前还精神。他又新撒了些菠菜种子,说是冬天也能长。
承轩进来的时候,萧绝正蹲在地上,用小铲子松土。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儿子一身朝服,手里捧着圣旨。
“定了?”他问。
“定了。”承轩把圣旨放在旁边的架子上,“十日后出发。”
萧绝放下铲子,站起身。蹲久了,腿麻,晃了一下。承轩赶紧扶住他。
“没事,”萧绝摆摆手,走到棚子边的椅子上坐下,“坐。”
承轩在他旁边坐下。父子俩就这么坐着,看着棚子里的菜。阳光透过油纸照进来,暖洋洋的,菜叶子上凝着细小的水珠,亮晶晶的。
“十万兵,够吗?”萧绝问。
“够了,”承轩说,“北境本来就有驻军五万,我再带五万去。戎族这次来的,估摸着也就七八万人。咱们以逸待劳,有胜算。”
“戎族新换的那个首领,叫...叫阿史那什么?”
“阿史那隆,”承轩说,“才二十二岁,年轻,但很能打。他父亲去年死了,他继位,急着立威,所以才频频骚扰边境。”
萧绝点点头:“年轻人,气盛。气盛就好办,气盛就容易冒进,就容易出错。”
他顿了顿,又说:“但你也不能轻敌。戎族人马背上长大的,骑射功夫了得。冬天打仗,咱们汉人吃亏,他们习惯严寒,咱们的兵不适应。”
“儿臣明白,”承轩说,“已经让兵部加紧准备冬衣、手套、皮靴。粮草也在调运,保证将士们吃饱穿暖。”
萧绝看着儿子。承轩的脸上有他年轻时的影子——那种沉稳,那种坚毅。可他也看到了儿子眼里的血丝,看到了他鬓角新生的白发。
“这几天,好好陪陪你媳妇,陪陪宁儿。”萧绝说,“这一去,少则半年,多则...多则不知道多久。”
承轩低下头:“儿臣知道。就是...就是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实话实说,”萧绝拍拍他的肩,“你是将军,将军的命就是这样的。她嫁给你的时候,就该明白。可明白归明白,难受归难受。你得多陪陪,多哄哄。”
承轩点点头,眼圈红了。
那天下午,萧绝去了承轩的王府。去的时候,承轩正抱着宁儿在院子里玩。宁儿两岁多了,会跑会跳,说话也利索了。看见萧绝,张开手跑过来:“皇爷爷!”
萧绝弯腰抱起她,小丫头沉甸甸的,身上有股奶香味。
“宁儿今天干什么了?”
“玩!”宁儿指着院子里的秋千,“爹爹推我,高高!”
承轩走过来,接过女儿:“父皇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们。”萧绝说,“宁儿她娘呢?”
“在屋里,”承轩的声音低了些,“从早上到现在,没怎么说话。”
萧绝叹口气:“我去看看。”
他走进正屋,看见承轩的媳妇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件没做完的小衣裳,针线搁在腿上,眼睛看着窗外,呆呆的。
“清婉。”萧绝叫了一声。
清婉回过神,看见他,赶紧起身行礼:“父皇...您怎么来了?”
“坐,坐,”萧绝在她对面坐下,“给孩子做衣裳呢?”
“嗯,”清婉拿起那件小衣裳,是件红色的夹袄,绣着福字,“想着天冷了,给宁儿做件厚的。可...可手抖,绣不好。”
她的声音颤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萧绝接过衣裳,看了看。针脚确实有些乱,可心意在。他放下衣裳,看着这个儿媳。清婉是文官家的女儿,温柔,娴静,嫁给承轩这些年,相夫教子,从没抱怨过什么。可这次...
“清婉啊,”萧绝缓缓说,“朕知道,你心里难受。承轩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清婉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了。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可肩膀抖得厉害。
“可他是将军,”萧绝继续说,“将军的宿命,就是保家卫国。当年...当年承轩他娘送朕上战场,也是这么哭的。可她从没拦过朕,因为她知道,有些事,必须去做。”
清婉抬起头,泪眼朦胧:“父皇...儿媳知道,儿媳都明白。可...可就是怕。晚上睡不着,一闭眼就做噩梦,梦见...梦见...”
她说不出话了,只是哭。
萧绝递过手帕:“怕,是人之常情。朕当年也怕,怕死,怕回不来,怕孩子没了爹。可再怕,也得去。因为你不去,敌人就打进来了,就杀你的百姓,烧你的房子,抢你的粮食。到那时候,哭都来不及。”
他顿了顿,声音柔和了些:“清婉,你是将军的妻子,就得有将军妻子的担当。他在前线打仗,你在后方要把家守好,把孩子带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这就是你的战场。”
清婉擦擦眼泪,用力点头:“儿媳...儿媳记住了。”
“这几日,好好陪陪他。该说的说,该交代的交代。但别哭哭啼啼的,让他走得不安心。”
“嗯。”
从王府出来,萧绝没回宫,去了城外的军营。承轩正在那里点兵,十万大军,一排一排地站着,盔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萧绝站在点将台下,看着儿子。承轩穿着铠甲,挎着剑,在将士们面前走来走去,声音洪亮:“此去北境,是为保家卫国!戎族犯我边境,杀我百姓,此仇必报!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必胜!”将士们的喊声震天。
萧绝看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站在点将台上,对着底下的将士喊话。那时候他年轻,热血沸腾,觉得打仗是荣耀,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可现在看着,只觉得心疼。底下那些兵,有的才十几岁,脸上还带着稚气;有的三四十岁,眼里有牵挂。他们这一去,不知道多少人能回来。
点兵结束,承轩走下台,看见萧绝,愣了一下:“父皇?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萧绝说,“兵点得不错,士气挺高。”
承轩笑了:“都是好兵。儿臣一定把他们好好带回来。”
萧绝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些兵。将士们正在收拾行装,检查兵器,喂马。军营里一片忙碌,可秩序井然。
“父皇,”承轩忽然说,“儿臣走以后,您...您多保重身体。菜地里的活,别干太多,累了就歇着。宁儿那边,儿臣跟清婉说了,常带她进宫看您。”
“朕知道,”萧绝转头看着儿子,“你在外头,别惦记家里。家里有朕,有你大哥,出不了事。你只管好好打仗,好好...好好活着。”
承轩的眼泪涌了上来。他赶紧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
父子俩在军营里走了一圈。走到马厩时,承轩指着一匹黑马说:“父皇您看,这是儿臣新得的马,叫‘追风’,跑得可快了。”
萧绝走过去,摸了摸马脖子。马很温顺,用鼻子蹭他的手。
“好马,”他说,“打仗的时候,马就是你的命。对它好点。”
“儿臣知道。”
从军营回来,天已经黑了。萧绝没回宁寿宫,去了乾清宫。承宇还在批奏折,看见他,赶紧起身:“父皇?您怎么...”
“来看看你。”萧绝在他对面坐下,“还在忙?”
“嗯,”承宇揉了揉太阳穴,“北境打仗,要钱要粮,各地都要调配。还有修渠的事,募捐的章程出来了,可落实起来,麻烦不少。”
萧绝看着他眼下的乌青:“别太累。事情是忙不完的,得慢慢来。”
“儿臣知道,”承宇苦笑,“可就是...就是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想着北境的兵,想着修渠的民,想着...想着二弟。”
萧绝沉默了一会儿,说:“当皇帝就是这样。心里得装天下,装百姓,装亲人。装得多了,就重,就累。可再重再累,也得扛着。”
他顿了顿,又说:“朕当年,也像你这样。晚上睡不着,就起来批奏折,批到天亮。可现在想想,有些折子,其实不用那么急。你急,底下的人更急,一急,就容易出错。”
承宇点点头:“父皇教训的是。”
“不是教训,”萧绝拍拍他的手,“是心疼。朕心疼你,也心疼轩儿。你们这一代,不容易。”
那晚,萧绝在乾清宫待到很晚。父子俩说了很多话,说朝政,说家事,说过去,说未来。说到最后,承宇忽然说:“父皇,您说...二弟能打赢吗?”
“能,”萧绝很肯定,“咱们萧家的男人,没有打不赢的仗。”
话是这么说,可他自己心里也没底。打仗的事,变数太多,谁说得准呢?
离出发还有三天的时候,承轩带着清婉和宁儿进宫,一起吃顿饭。饭摆在宁寿宫,萧绝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萝卜炖肉,白菜豆腐,小葱炒鸡蛋,都是园子里种的。
饭桌上,宁儿很兴奋,一直问爹爹要去哪里。承轩抱着她,轻声说:“爹爹要去打坏人。”
“坏人是谁?”
“是欺负咱们百姓的人。”
“那爹爹打了坏人,还回来吗?”
“回来,”承轩亲了亲女儿的脸,“爹爹一定回来。”
清婉在旁边听着,眼圈又红了,可她忍着,没哭,还给承轩夹菜:“多吃点,路上辛苦。”
萧绝看着这一家三口,心里酸酸的。他想起了承轩小时候,也是这样坐在饭桌前,问东问西。那时候他还年轻,总觉得日子很长,孩子们长大还很远。可一转眼,儿子都要上战场了。
饭后,承轩说要跟父皇说几句话。父子俩走到园子里,站在暖棚边。
“父皇,”承轩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个,您帮儿臣保管。”
萧绝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块玉佩,白玉的,雕着龙纹,是承轩出生时他赏的。
“这是你的贴身之物,”萧绝说,“带着吧,保平安。”
“不带了,”承轩摇头,“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万一丢了,可惜。留在您这儿,儿臣放心。等儿臣回来,您再还给儿臣。”
萧绝的手抖了一下。他明白儿子的意思——这是留个念想,万一回不来,也有个东西在。
“好,”他把玉佩仔细包好,放进怀里,“朕给你收着,等你回来。”
承轩笑了,那笑容里有不舍,有决绝,也有对未来的期盼。
“父皇,”他忽然跪下,磕了三个头,“儿臣不孝,不能常伴您左右。您...您保重。”
萧绝扶起他,抱住了儿子。这个拥抱很用力,像要把儿子嵌进身体里。
“一定要回来,”他在儿子耳边说,“朕等你。”
出发那天,是十月十八。天阴着,风很大,吹得旗子猎猎作响。
十万大军在城外列队,黑压压的一片。承轩骑着‘追风’,在队伍前缓缓走过。他穿着铠甲,挎着剑,背挺得笔直。
萧绝和承宇站在城楼上,看着。清婉抱着宁儿也来了,站在他们身边。宁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指着底下的军队说:“好多马。”
承宇下令开拔。号角响起,队伍开始移动。马蹄声,脚步声,车轮声,混在一起,轰轰的,像闷雷。
承轩回头,看了一眼城楼。距离太远,看不清脸,可他知道,父亲和哥哥在那里看着他。他举起手,挥了挥。
萧绝也举起手,挥了挥。
队伍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一条黑线,最后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风更大了,吹得人脸上生疼。
萧绝站在城楼上,一直站着,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还站着。
“父皇,”承宇轻声说,“回吧,外头冷。”
萧绝摇摇头:“再站会儿。”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出征。那时候先帝也是站在城楼上送他,也是这样的阴天,这样的风。先帝说:“去吧,打出个太平来。”
现在,他对儿子说了同样的话。
可心情不一样了。那时候他是儿子,现在是父亲。送别的人,比走的人更难受。
因为走的人有方向,有目标;送的人,只有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转身,慢慢走下城楼。每一步,都很重。
回到宁寿宫,他直接去了暖棚。棚子里很暖和,菜长得正好。他蹲下身,摸了摸土,土是温的。
忽然觉得,这暖棚真像个家。外头再冷,再乱,这里总是暖的,总是安静的。
他摘了片白菜叶子,放在手里。叶子绿油油的,沾着水珠。
“好好长,”他轻声说,“等你们长大了,他就该回来了。”
棚外,风还在吹。可棚里,暖暖的,静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