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千伦这一行人,算是真正尝到了“丧家之犬”的滋味。
夜色如墨,山路崎岖,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惧上。那十余个曰本兵还好,虽也疲惫,但纪律犹在,围在龙千伦身边,像一道移动的铁栅栏。
可剩下的那二十来个杜雄旧部,心思就活络得像揣了二十五只兔子——百爪挠心。
队伍里死气沉沉,只听得见粗重的喘息和脚踩枯叶的沙沙声。一个绰号叫“山猫”的土匪,蹭到先前跟龙千伦搭过话的小头目“老刀”身边,压低嗓子,声音像从喉咙眼里挤出来:
“刀哥,飞爷……就这么没了?俺这心里,咋这么不踏实呢?”
老刀斜眼瞥了一眼前面被曰本兵护着的龙千伦背影,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不踏实?老子他娘的还想捅人呢!可你看看,那姓龙的身边是啥?净是东洋鬼子的枪杆子!”
“那……咱就这么认了?”另一个土匪凑过来,脸上横肉抽搐,“飞爷的仇不报了?”
“报?拿啥报?”老刀眼神阴鸷,“就凭咱们这几条破枪,跟东洋鬼子硬碰硬?那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
老刀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跟着混出这鬼地方,等回了城……看看风头再说吧。”
这话像一阵阴风,不甘、怨恨、恐惧,还有一丝对未来的盘算,交织在几个土匪头目浑浊的眼睛里传递。
龙千伦何尝感觉不到身后那一道道锥子似的目光?
他虽觉得如芒在背,比起在山林里可能存在的冷枪还让他心惊肉跳。紧紧跟着曰军小队长,几乎要贴上去,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虚假的安全感。
“太君,” 他挤出笑容,用生硬的日语夹杂着手势,“快,快到了吧?城,围场县城。”
小队长面无表情,只从鼻孔里“嗯”了一声,脚步并未加快。对他们而言,护送龙千伦是任务,但自身的安全和体力更重要。
此时,围场县城的东门,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依旧紧闭着。守城的伪军抱着枪,缩在岗楼里打盹,被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呵斥声惊醒。
“谁?干什么的?” 一个伪军班长探出头,睡眼惺忪地吆喝,手里的马灯晃了过去。
灯光下,映出一群狼狈不堪的人影。打头的是十几个脸色冷峻、持枪警戒的曰本兵,中间护着衣衫不整、面色灰败的龙千伦,后面则是跟着一群丢盔弃甲、眼神闪烁的土匪模样的汉子。
“八嘎!快开门!” 曰军小队长不耐烦地喝道。
那伪军班长一个激灵,睡意全无,认出了龙千伦和那身曰本军服,连忙对下面喊:“是龙队长!还有太君!你小崽子活腻味了?还不快点儿把门打开!”
沉重的城门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
就在这时,城墙根阴影里,一个起早捡粪的老头,眯着昏花的老眼,看清了这一幕。
他亲眼目睹龙千伦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见后面那群绝非善类的残兵败将,唯独……没看见那个往日里趾高气扬、凶神恶煞的“草上飞”杜雄。
老头心里“咯噔”一下,缩回阴影里,等这支诡异的队伍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涌入城门后,他才拄着粪叉,颤巍巍地转身,消失在昏暗的小巷里。
龙千伦这一行人,像一群从阴沟里爬出来的耗子,趁着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终于摸到了西街张府大院,那挂着“保境安民联合团”崭新牌匾的门楼前。
此时的西街,死寂一片,只有大院门缝里透出的一丝微弱灯光,显示着这里还有人烟。
“开门!快开门!龙爷回来了!” 一个心腹手下扑到门上,用拳头拼命捶打,声音因恐惧和疲惫而嘶哑变形。
门内立刻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低沉的询问。
大门迅速被拉开一道缝隙,露出两张警惕的脸——正是龙千伦先前留在城内的两个亲信手下,阿福和麻五。当他们借着灯笼光看清门外这群人的狼狈相,两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龙爷!您……您这是……”
“少废话!快让我们进去!”
龙千伦一把推开阿福,几乎是跌撞着冲进了门内,那十余个曰本兵也鱼贯而入,立刻占据了门房、影壁等关键位置,警惕地向外张望,老刀、山猫等土匪残部则跟着涌了进来,挤在前院里,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关门!落栓!所有门都全给我关死!” 龙千伦喘着粗气,声音发颤地命令,“阿福!麻五!把咱们的人都叫起来,带上家伙,给我守住前后院墙!快!”
大厅里,灯火被迅速点燃。龙千伦瘫坐在那张属于他的主位上,浑身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阿福赶紧端来一碗温茶,他接过来,手抖得厉害,茶水泼洒了一半。
“龙爷,您……您先压压惊。” 麻五小心翼翼地说道。
“压惊?老子差点把命又丢在坝上!” 龙千伦猛地将茶碗顿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惊得阿福和麻五一哆嗦。他眼神惊惶地扫视着大厅,仿佛冯立仁会从阴影里杀出来一样。
“杜雄……杜雄他……”
“飞爷他……” 阿福试探着问。
“死了!被冯立仁的冷枪打死了!” 龙千伦抢着说道,语气急促,像是在说服别人,更是在说服自己,
“遭了冯立仁的埋伏!要不是皇军弟兄拼死保护,老子……我也回不来了!” 龙千伦刻意忽略了那声来自曰本兵方向的冷枪。
阿福和麻五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但不敢多问。
“去!” 龙千伦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重新聚集起一丝属于他本性里的狠厉和算计,“阿福,你立刻去指挥部,求见松野副官,就说……就说我龙千伦拼死杀出重围,有紧要军情,必须当面禀报长谷川太君!”
必须抢先一步,在长谷川得到其他消息之前,将杜雄的死因坐实。阿福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退下。
龙千伦又对麻五吩咐:“看住外面那群人,先给他们弄点吃的,随便找几坛子酒,还有盯住他们,别让他们跑出院子。还有,把我从库房里珍藏的那点好酒搬出来,给皇军弟兄们驱驱寒。”
“是,龙爷。” 麻五也领命而去。
龙千伦独自留在空旷的大厅里,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布置防务的脚步声和残匪们的嘈杂声,心神稍定,但那股被冯立仁打得如此狼狈的屈辱感,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
他攥紧了拳头,骨节发白,“冯立仁……还有那些泥腿子……你们给我等着!”
就在龙千伦于西街大院里惊魂未定地舔舐伤口时,围场县城日军后勤仓库前,已是另一番景象。
五辆蒙着绿色帆布的曰制卡车,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排气管喷出股股黑烟。
戴着战斗帽的曰军后勤曹长,手里拿着清单,用尖锐的嗓音催促着士兵和征来的民夫,将一箱箱标注着特殊符号的木材勘测工具、炸药、以及最重要的——保障矢村部队持续作战的弹药和口粮,迅速而有序地搬上车厢。
“快!快!动作快!” 曹长的吼声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刺耳。他对站在一旁、脸色麻木的伪军小队长喝道:“你的,带人在前面开路!确保道路通畅!”
那伪军小队长慌忙立正,转身对着手下几十个无精打采的士兵吆五喝六,心里却叫苦不迭。这去黑山嘴的路,哪是那么好走的?
卡车队终于启程,像三只笨重的铁甲虫,蠕动着爬出县城。正如那伪军小队长所料,道路坑洼不平,年久失修。
沉重的轮胎碾过路上的乱石和深坑,车身剧烈地颠簸、摇晃,帆布篷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仿佛随时会散架。但对于这些钢铁造物而言,这些阻碍无非是让行程缓慢些、颠簸些,终究是能闯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