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罕坝的日头,一日毒过一日。韭菜沟里,备战的气氛也一日紧过一日。消息就像山风里的草籽,不知从哪儿来,却悄悄落进每个人的耳朵里,生根发芽。
冯立仁蹲在地窨子口,就着一块磨刀石,“噌噌”地磨着一把刺刀。
听着铁器摩擦的声音,单调而执着。于正来盘腿坐在对面,拿着块破布,反复擦拭着他那挺心爱的机枪,每一个零件都卸下来,抹上仅剩的一点枪油,再小心翼翼地装回去。
“大队长,”于正来头也不抬,声音闷闷的,“先前派出去探信的同志,这都第三天了,也还没个准信儿回来。我这心里头,就跟猫抓似的。”
冯立仁手下不停,只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急啥?从围场到坝上,这段距离也是要走上几天的,鬼子又不是秋后的蚂蚱,就算蹦跶过来还得费些功夫。更何况佰柯办事,向来稳妥。”
话虽这么说,但冯立仁他自己心里也悬着一块石头。长谷川毕竟不是龙千伦,那条麻七寸,要么不动,一旦动起来必然是雷霆万钧。
这时间拖得越久,心里那份山雨欲来的压抑感也就越重。
就在这时,李铁竹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裤腿上沾满了泥点子:“姐夫,于大哥!东边山梁上咱们设的几个暗哨,刚才传回鸟叫,说……说是看见北面老林子那边,有鸟群惊飞了一大片,不像寻常动静!”
这虽然不是确切的敌情,但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冯立仁和于正来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派人转告雷大哥,”冯立仁对于正来说,“让他务必带两个人,往前再摸五里,到鹰嘴岩那边看看。记住,只看不动,只要是有了情况就立刻撤回。”
“明白!”于正来立刻起身去安排。
冯立仁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对李铁竹道:“小竹,多和你身边的同志多通通气,告诉同志们都精神点,防御工事再检查一遍。还有告诉刘老哥,干粮和水都要提前分到个人手里。”
“是!”
李铁竹听完话后,转身就跑开,一边跑一边喊:“三小队!检查绊索!铁牛,别愣着,还不把你那掩体再拍实点!再有就去找刘大哥了……”
整个营地,因为这不确切的消息,动作明显无疑是又加快了几分,但并没有人惊慌,只不过留下一股无形的压力,使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得格外肃穆。
雷山带着雷终和另外几名老练的队员,像缕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密林深处。他们此次要去更远的地方,是充当队伍最敏锐的眼睛。
直到这天后半晌,太阳偏西,一个派往靠近围场方向、负责监视大路的队员才连滚爬爬地跑回来,气喘吁吁,脸色发白:
“大队长!看……看到了,鬼……鬼子的卡车,还有驮马,好多好多!正往黑山嘴那边开,尘土扬得老高,后面……后面还跟着一长溜的黑皮狗子!”
消息终于得到了部分的证实。
敌人确实在调动,规模不小,方向直指黑山嘴,那里是进入头道川的重要门户之一。
冯立仁听完汇报,脸上看不出太多变化,只是点了点头,对身边的于正来和刚刚赶回来的严佰柯说道:“看来,是时候了。按第二套方案准备吧。
佰柯,你带人,把通往月亮泡子那条备用转移路线上最后几处标记做好,清除痕迹。”
“正来,告诉所有同志,人不解甲,枪不离身,轮流休息,等待命令。”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阵地上,战士们默默地将分到手的杂合面饼子揣进怀里,水壶灌满。
没有人说话,只是靠着战壕壁,或闭目养神,或最后检查着武器,刺刀雪亮的光芒,在夕阳下闪着寒光。
李铁兰领着妇女队,将最后一批急需的物资打包,藏进了几个只有核心人员才知道的隐蔽山洞。
冯程牵着妹妹紧紧跟着母亲,小手死死攥着那个小包袱。
夜色,再次降临。
比起前几晚,今晚的韭菜沟,更加寂静,寂静得只能听到山风穿过林梢的呜咽,以及每个人自己那压抑着的心跳声。
所有的准备都已就绪,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黑山嘴的方向,那迟迟未来的风暴,如今已能听到它逼近的沉闷雷音。
头道川的北风卷着沙砾,打在鬼子临时支起的军用帐篷上,噗噗作响。
这处位于坝上前沿的临时指挥点,此时的气氛比起先前在围场县城里还要更加凝重肃杀。
矢村少佐一脚踏在弹药箱上,拿着望远镜观察着前方层叠的山峦。他约莫三十五六,身材粗壮,眉骨突出,眼神里带着一股惯于征伐的倨傲与不耐烦。
崭新的校官军服上穿在身上,外面沾了些尘土,但他丝毫不在意。
“吉野!”矢村头也不回地低吼一声。
原杉下小队唯一幸存的军官,吉野曹长,如同一道阴影从旁边闪出。
他脸上的肌肉紧绷着,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疤痕从眉角划到下颌,在阴沉的天光下更显狰狞。
“嗨依!少佐阁下!”
矢村用望远镜筒指了指前方隐约可见的山口:“那里,就是头道川的入口吧?”
“是的!少佐阁下!”吉野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不住的恨意,
“去年冬天,杉下少佐就是在那片林子里……玉碎的!”
吉野握着军刀刀柄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导致指节泛红,就仿佛要将刀柄捏碎一般。
矢村放下望远镜,嘴角扯起一丝冷酷的笑意:“很好。这次就用匪酋冯立仁的血,来洗刷杉下君的耻辱,也让你这幸存的‘勇士’,有机会一雪前耻。”
矢村话里的“勇士”二字,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吉野的头垂得更低,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耻辱:“嗨依!卑职必当奋勇杀敌,以报皇恩!”
不远处,黄金镐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伪军军官服,哈着腰,小跑着过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吉野太君!矢村太君!前面探路的弟兄回报,再往前三里,路就不好走了,林子密,沟坎多,怕是……怕是有埋伏啊……”
矢村斜睨了他一眼,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黄金镐油腻的脸:“埋伏?哼,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埋伏都是徒劳!皇军的炮火,会为你们开路!”
他转身对身后的传令兵厉声道:“命令炮兵小队,对前方可疑区域,进行十分钟火力覆盖!我要把那些肮脏的老鼠,把他们从洞里给震出来!”
“嗨依!”
黄金镐被矢村的气势吓得一缩脖子,连连称是,退到一旁,偷偷抹了把冷汗。
他看着吉野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心里也直打鼓。这帮鬼子杀红了眼,可不管前面是游击队还是他们这些伪军,炮弹那可不长眼睛。
很快,后方传来沉闷的炮弹出膛声,尖锐的呼啸由远及近,砸向前方的山林。
轰隆隆的爆炸声接连响起,火光与浓烟腾空,大地微微颤抖。
矢村满意地看着这一幕,对吉野命令道:“吉野曹长,现在请你带上你的小队,跟随第一波皇协军,炮击结束后,立刻搜索前进!如果发现敌踪,格杀勿论!”
“嗨依!”
吉野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猛地顿首,转身就去集合他那支由残兵和新兵补充起来的小队。
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黄金镐看着吉野杀气腾腾的背影,又看了看前方被炮火覆盖、如同鬼蜮的山林,咽了口唾沫,对着自己手下几个心惊胆战的伪军头目骂道:“都他娘的听见没?跟紧吉野太君!谁要是敢缩卵,老子第一个毙了他!”
他这话,看着像是说给手下听,其实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矢村没有再理会他们,重新举起望远镜,望着硝烟弥漫的前方,脸上露出一种狩猎般的残忍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