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夕,头道川深处山沟里,虽然已经过了春分,但坝上比起以往,变得更冷了些。
寒气凝成了细密的露水,挂在枯草梢头。韭菜沟营地里,没有多余的声响,只有白毛风穿过松林的呜咽,衬得四周愈发寂静,但这寂静之下,则是绷紧到极致的弓弦。
指挥部地窨子里,冯立仁就着豆大的油灯,最后一遍审视着沙盘。于正来、雷山、严佰柯等人皆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扮相,肃立一旁,脸上看不出有丝毫睡意。
“佰柯,你向来机警。”冯立仁头也不抬,手指点在沙盘一处不起眼的坳地,“这里,你且再带上十来个人先摸过去。若是小鬼子想要快速穿插,这里是条近道,可绝对不能忘记掉。”
严佰柯目光一闪,立刻领会。
那处坳地虽然看似不起眼,却像咽喉一样,若能提前布下眼线,或者设置些不起眼但致命的障碍,便有极大成算来延缓小鬼子的穿插速度。
“明白,大队长。我挑出一队腿脚索的,带足了绊索和响铃。”
“动静要小,”冯立仁抬眼,目光沉静,“惊了蛇,就没了。”
严佰柯一点头,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出地窨子,融入外面的黑暗。
于正来搓了搓脸,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但整齐的牙:“大队长,阵地方面都安排妥了,同志们手痒得很,就等着鬼子来撞个头破血流!”
冯立仁没接这话茬,反而看向雷山:“雷大哥,您看这风向?”
雷山走到地窨子口,伸出粗糙的手指探了探,又抓起一把土扬了扬,眯着眼看尘土飘落的方向。
“转西北风了,”他闷声道,“等天亮后,鬼子要是从东南来,是逆风口,枪烟和尘土都会迷他们的眼。他们若是用火,咱还得小心反烧回来。”
冯立仁点点头:“记下了,正来都听明白了吧,告诉各阵地上的同志们,注意防火,尤其是逆风位置。”于正来收起笑容,郑重地点头应下。
营地边缘,李铁兰并未组织大规模的物资搬运,那容易暴露踪迹。她带着几个心细的妇女,正进行最后的“精减”,每一个包裹都被重新打开,不必要的物件被果断剔除。
一个年轻队员偷偷藏起来的一小块舍不得吃的冰糖,也被李铁兰默默拿出来,放进了重伤员的应急粮袋里。
“兰姐,这……”年轻队员有些窘迫。
李铁兰摇摇头,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能活下去,比啥都甜。”她拿起一件磨得几乎透明的旧衫,利落地撕成宽窄一致的布条,递给旁边的李铁菊,“菊,把这些再煮一遍,晾干。要是万一绷带不够用,这些布条能凑合应下急。”
李铁菊接过布条,用力点头。
在不远处,小冯程还在紧紧抱着他的那个小包袱,坐在一块石头上,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仿佛这样就能为大人分担一丝重量。李晓靠着他,已经睡着了,小手里还攥着雷终送给的那个小木马。
在主阵地侧翼的一片乱石坡后,雷终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检查枪支。
他正用一把小锉,小心翼翼地打磨着几根削尖的硬木签子,然后将它们浸入一旁瓦罐里黑乎乎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中。这是雷山教他的土方子,用几种毒草熬煮的汁液,虽不致命,但足以让被刺伤者伤口溃烂,行动受阻。
李铁竹猫着腰摸过来,看到雷终的动作,皱了皱眉:“小终,弄这玩意儿干啥?不如多磨磨刀。”
雷终头也不抬,声音平静:“竹哥,小鬼子皮靴厚,普通陷阱效果差。把这个设计好了,扎在他们脚上,可够他们喝一壶。反正能拖住一个,冯叔于叔他们那边就能少一分压力。”
李铁竹愣了一下,看着雷终那双稳定得不像二十岁的手,咂咂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的位置。
他觉得自己这个“老兵”,在某些方面,还不如这个闷葫芦想得周全。
更远处,王有福利用之前伪军搜查时故意留下的缝隙,将几包用油纸密封的盐巴和火柴,埋进了营地外围几个只有核心队员才知道的标记点下。这是营地最后的补给,万一营地被突破,这些不起眼的东西,或许就能让突围的队员多撑几天。
整个韭菜沟里面,没有喧哗,没有慌乱,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进行着最后一遍、也是最细致的一遍检查和完善。
这不是简单的重复劳动,而是生与死的搏斗,如同老匠人打磨利刃,在决战前夜,将每一个可能影响生死的细节,都反复推敲,力求无瑕。
天边那抹鱼肚白,正一点点侵蚀着墨蓝的天幕。光线所及之处,隐约勾勒出山峦沉默而坚定的轮廓。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沙泉村的夜,比韭菜沟更死寂,也更绝望。
郑骥将受伤的父亲安置在炕上,用破布蘸着冷水,小心翼翼擦拭着老人嘴角干涸的血迹和背上紫黑的淤青,他娘脚不沾地在一旁伺候起来。
“娘,您这也都快奔七十了,这点活儿让儿子来吧,现在……现在天气也越来离谱,一年比一年冷了,您和我爹,在村里也得多加小心啊。”
“我这糟老婆子一个人也没啥事,倒是你爹,今儿个又和那些军爷吵起来了吧,我先前就劝过他,咱这祖祖辈辈在土里刨食的庄稼户,就没必要和拿枪的斗,他就是犟,就是不听啊……”
郑骥也面露难色,无奈回道,“娘,您先照顾我爹吧,我出去一趟……”
“骥子,你去哪啊?”
昏暗的油灯下,郑老汉痛苦的呻吟如同钝刀子,一下下割在郑骥心上。他四下沉默着,那双原本只知侍弄土地、挥舞锄头的大手,此刻紧握成拳,骨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老茧里。
村里几个平日里与他要好的后生,憋着怒气,悄悄聚到他家低矮的土坯房里。狭小的空间内,弥漫着汗味、土腥气和压抑不住的愤懑。
“骥哥!这口气,咱难道就这么咽了?”一个黑瘦的后生忍不住低吼,眼睛瞪得通红。
“郑大伯都快被他们打死了!下次呢?下次是不是就直接烧房子、抓壮丁了?”
“要我说跟他们拼了!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
“拼?”
郑骥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受伤野兽,声音嘶哑低沉,“拿什么拼?拿你家的锄头,还是我家的柴刀?去拼他们手里的快枪?你信不信,你今天动了手,明天咱沙泉村就得被按上‘通匪’的罪名,一把火给烧个精光!所有男人头砍掉,女人全部被抓走!”
他的话就像冰水,浇在几个热血上头的后生头上,让他们激灵一下,随即陷入更深的沉默和无力。
“那……那就这么忍着?” 黑瘦后生不甘地捶了一下土炕,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忍,还能咋样?”郑骥的声音透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去找游击队?那是把祸水往村里引!鬼子正愁找不到借口清乡!咱这一大家子人,跑得了和尚,那也跑不了庙!”
他顿了顿,混浊的目光扫过窗外漆黑的夜,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些盘踞在山林里的另一种势力。
“这世道,想活命,想护住家里几口人,要么,就像咱爹娘一样,把头埋进土里,当一辈子顺民,挨打受气,只求能喘口气,要么……”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屋里的人都明白。要么,就豁出去,把命别在裤腰带上,上山落草,当土匪去!只有成了狼,才不会被羊一样随意宰杀。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在他被仇恨和绝望啃噬的心里,悄然抬起头,他知道附近山梁子后头,就有几股绺子,虽然也是刀头舔血,但至少…至少能弄到枪,有机会报仇,也能让村里那些伪军狗腿子有所顾忌,不敢再如此肆无忌惮地欺压郑家、欺压沙泉村。
“都回吧。”郑骥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声音里满是疲惫,“管好自己的嘴,看好自家的人。这事……容我再想想。”
后生们默默离开了,留下郑骥独自对着油灯发呆。
回到家里,看着躺在炕上的父亲不断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郑骥又想起父亲被抽时苍老痛苦的脸,又想起伪军班长那张狞恶的嘴脸,眼中的挣扎渐渐被一种狠厉取代。
老实巴交受着?这条路,眼看就要走到头了,再受下去,怕是连做人的最后一点尊严和活路都没了。
围场县城里,这几日的空气仿佛都凝住了。
虽说鬼子伪军调动频繁,可街面上的老百姓,日子还得往下熬。只是那眉宇间的愁色,又深了几分。
十字街口,王师傅的生意比往常清淡了不少。老主顾张柏缩着脖子坐在条凳上,热毛巾敷着脸,声音从毛巾底下闷闷地传出来:
“王师傅,手轻点儿……这眼皮子跳了好几天了,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这是右眼,心里头直扑腾。”
王师傅手里的剃刀在牛皮上游走,发出“唰唰”的声响,眼皮都没抬:“这年月,财是别想了,灾嘛……也未必就落到你我头上。” 他手下不停,刀锋贴着老张的皮肤滑过,带走一层皂沫,“闭眼。”
老张顺从地闭上眼,叹口气:“听说……北边山里,不太平?”
王师傅手上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平稳,只淡淡“嗯”了一声,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他拿起小刷子,掸了掸老张脖颈上的碎发,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外头的风风雨雨,都与他这把剃头刀无关。
围场南城根菜市,卖菜的老孙头守着几捆冻得发蔫的菠菜,袖着手,跟旁边卖柴的老杠头低声嘟囔:“这菜,是越发卖不动了,人都像惊了的兔子,谁还有心思琢磨吃食?” 他踢了踢脚边的菜捆,“你看看,好好的菜,都快冻成冰坨子了。”
老杠头蜷在墙根,破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有口吃的,能活命,就知足吧。” 他声音嘶哑,像破风箱,“我今早挑柴过来,看见……龙家大宅后门,又抬出去一个,用草席子卷着,看那架势,是龙队长手底下的人。”
老孙头脸色一变,赶紧四下瞅瞅,压低声音:“又死一个?这……这还没跟山里开打,自己人就……”
“哼,”老杠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极轻的冷笑,“作孽多了,阎王爷都看不下去。” 他说完,又把头往棉袄里缩了缩,不再言语,仿佛刚才那句话耗尽了力气。
茶摊上,角落里几个相熟的老茶客捧着粗瓷大碗,碗里的茶早已没了热气。
“听说了么?” 戴破毡帽的老李用碗底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山”字,又迅速抹去,“那边……这回怕是动真格的了。”
修鞋的赵师傅拿着锥子的手停在半空,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天:“这天,阴得沉啊。怕是要下一场大雪。”
旁边一个一直沉默的老者,缓缓放下茶碗,声音苍老:“下雪好,下雪……能盖住不少东西。” 他意有所指,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麻木与洞察。
茶摊老板提着大铜壶过来续水,手指看似无意地在老李刚才写字的地方敲了三下,低声道:“几位,茶凉了,就换一碗。这世道,喝口热乎的,比什么都强。”
几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不再多说,各自捧着新续上热水的茶碗,仿佛那一点点温度,就能驱散这浸入骨髓的寒意。
街面上,巡逻的伪军似乎也比往日多了些,皮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橐橐”的声响,听得人心头发紧。百姓们遇见他们,都下意识地低下头,加快脚步,连眼神都不敢多停留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