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曰军指挥部里的炉火,烧得比往日更旺了些,噼啪作响,却暖不透四壁渗出的森森寒意。长谷川静静坐在办公桌后,面前的清酒早已冷透,凝固的酒液在瓷杯里映出他扭曲的倒影。
田中玉碎的电文,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火辣辣地扇在他引以为傲的“贵族颜面”上。
并非心疼那些士兵,帝国的武士为圣战玉碎,本就是荣光。他愤怒的是,自己亲自向承德指挥部申请的杉下小队,竟然栽了如此大的跟头,可杉下小队曾经击溃过游击队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长谷川此时心里的挫败感,是从未有过的强烈。
“杉下足康……”他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干涩。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那冰冷的触感让他稍稍清醒。愤怒是没用的,帝国的精英,当以理智驾驭情感。
他唤来新的传令兵——一个同样年轻,却比田中更显木讷的士兵。
“给承德司令部发电,”长谷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但底下潜藏的情绪,只有他自己知晓,“呈报我部于头道川地区遭匪主力伏击,田中副官以下五十二名帝国勇士玉碎。匪势猖獗,非小股部队可制。恳请……增派至少一中队兵力,并配属山地作战所需之迫击炮、电台等装备,申请杉下足康少佐一同前来。另,请准许启用特别经费,用于……收买眼线,分化匪众。”
“嗨依!”传令兵记录完毕,躬身退出。
长谷川走到窗前,窗外夜色如墨,雪花开始零星飘落。他望着黑漆漆的县城,目光最终落在龙家大宅的方向。看来这条曾经被放弃的野狗,该重新养起来了,不过,这次要拴得更紧,喂得更少。
与此同时,韭菜沟新转移的三号营地里,气氛却并非全然的欢欣。
篝火旁,战士们围着新缴获的武器,兴奋地擦拭、比划。尤其是那两门完好的掷弹筒和几箱炮弹,更是让于正来爱不释手。
“哈哈!小鬼子这是给咱送年货来了!”于正来拍着一门掷弹筒,肋下的旧伤似乎也忘了疼,“有了这玩意儿,看他狗日的还敢不敢扎堆冲!”
雷山蹲在一旁,就着火光检查着三八式步枪的枪膛,头也不抬:“炮是好炮,可也得有人会使。别到时候没打着狼,反崩了自个儿脚面子。”
“雷大哥这话在理,”冯立仁走过来,手里拿着个缴获的牛肉罐头,递给眼巴巴望着的小冯程,“武器是多了,家底也厚了,可咱们的人手……还是这些。鬼子吃了这么大亏,绝不会罢休。长谷川下一步,要么是调来更多的兵,要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就是拿老百姓开刀,逼咱们出去。”
严佰柯如同影子般出现,低声道:“大队长,县城眼线传来消息,长谷川把黄金镐废牢里又提了出来,但没有任命新的保安队长。另外,龙千伦家的轿子,今晚又悄悄出门了,去的还是城南那几个乡绅家。”
于正来啐了一口:“龙千伦这王八蛋,属屎壳郎的,闻着点味儿就想往上爬!”
冯立仁沉吟道:“看来长谷川这是在给龙千伦机会,也是在试探他。龙千伦要想东山再起,必然要拿出‘投名状’,咱们得小心他拿乡亲们的人头,去换鬼子的信任。”
李铁兰正给一个年轻队员缝补磨破的棉袄,闻言抬起头,眼中满是忧色:“立仁,那……咱们能不能想办法,先提醒一下乡亲们?”
冯立仁摇摇头,语气沉重:“提醒?怎么提醒?保甲连坐,一家出事,邻里遭殃。咱们不能把危险引给乡亲们,眼下,唯有咱们自己更强,打得鬼子更疼,让他们不敢轻易对老百姓下手,才是正理。”
他站起身,对众人道:“抓紧时间休整、训练!特别是新武器的使用,雷大哥,正来,这事你们多费心。佰柯,侦察绝不能松,我要知道长谷川向承德调兵的具体动向!”
“明白!”几人齐声应道。
营地一角,陈彦儒就着篝火的微光,仔细分辨着新采来的草药。小冯程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根小木棍,在地上比划着刚跟陈彦儒学的“药”字。李晓蜷在哥哥腿边,已经睡着了,小手里还攥着半块舍不得吃完的冰糖。
“陈师傅,”冯程抬起头,小脸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这些草,真能治好叔叔们的伤吗?”
陈彦儒推了推眼镜,温和地笑了笑:“能,天地生万物,相生相克。只要认对了,用对了,这山里的草,不比洋人的药差。”
冯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低头认真地写起字来。在这血腥的战争间隙,知识的种子和生命的韧性,一同在寒夜里悄然生长。
围场县城,龙家大宅。
龙千伦看着面前几个神色惶恐的乡绅,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痛。
“诸位乡邻,”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田中大尉不幸玉碎,实乃我县一大损失。如今长谷川中佐震怒,这围场县……怕是又要起风波了。”
钱举人捻着胡须,眼神闪烁:“龙队长……哦不,龙先生,您消息灵通,可知皇军下一步……有何打算?”
龙千伦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长谷川中佐的意思,是要彻底清剿匪患。只是……这用人之际,唉……”他故意拖长了语调,观察着几人的反应。
另一个赵乡绅连忙接口:“龙先生您德高望重,熟悉本地情形,若能再次出山,为皇军分忧,实乃我县百姓之福啊!”
龙千伦心中冷笑,面上却摆摆手:“败军之将,岂敢言勇?况且,长谷川中佐是否还信得过龙某,也未可知啊。”
“龙先生过谦了!”钱举人凑近些,压低声音,“只要龙先生愿意,我等必当联名向长谷川中佐保荐!这保安队,除了您,还有谁能驾驭?”
龙千伦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放下茶杯,脸上露出“勉为其难”的神色:“既然诸位乡邻如此抬爱,为了地方安宁,龙某……便再试试看吧。不过,如今匪势不同往日,需要打点、需要眼线、需要……诸位鼎力支持啊。”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明白这是要“孝敬”了,但想到如今这局势,也只能咬牙应承下来。
送走乡绅,龙千伦脸上那点伪装的沉痛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得意。他走到院中,任由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
“冯立仁……瞎老崔……还有长谷川……”他低声念着这几个名字,眼中闪烁着狠厉与算计,“你们斗吧,最好两败俱伤!这围场县,迟早还是我龙千伦的囊中之物!”
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街巷、山峦,也暂时掩盖了这人间的一切阴谋与挣扎。
只有福顺杂货铺后院那一点如豆的灯火,还在寒风中顽强地亮着,王有福就着灯火,在一张粗纸上,用炭条画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符号。
雪,越下越大了。
塞罕坝的冬夜,近些年来雪下得越来越大,环境也愈来愈冷,但埋藏在冰雪下的火种,从未熄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