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围场县城周边来了几辆卡车，不过陆续有几辆奔郊外去了。
坝上的天气，一年比一年恶劣，雪片子如同搓棉扯絮一般，下得正紧。
不过一夜功夫，塞罕坝便换了天地，满眼望去，只剩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将那“鬼见愁”峡谷的血腥气，也暂时掩埋了。
韭菜沟三号营地，窝棚里拢着一小堆火，光晕昏黄，勉强驱散着逼人的寒气。冯立仁坐在火旁，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无意识地拨弄着灰烬，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映出一片沉郁。
于正来靠在对面，双手拢在一起，脸上有几块被冻裂了结的痂，深处高山，很多队员如果没能及时裹好厚棉袄，几乎都有冻疮。
此刻他手里攥着一块磨刀石，正一下下狠狠地磨着刺刀，刀刃与石头摩擦，发出“噌噌”的锐响，在这寂静的雪夜里，听着让人心头发紧。
“杉下……”于正来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像是嚼着碎玻璃，“这狗日的，官儿倒是升得快！”
他肋下那伤，就是拜杉下小队所赐。
那回若不是龙千伦发掘出了个犯了烟瘾、偷跑去县城里换烟土的软骨头，泄露了营地位置，他们何至于被杉下足康带着人摸到眼皮底下，吃了那么大一个亏！
想起那些倒在突围路上的老弟兄，于正来只觉得胸口堵得慌，磨刀的手更用力了几分。
雷山坐在阴影里，依旧是不声不响地擦着他那杆金钩步枪，只是那动作，比平日更显滞重。他眼皮耷拉着，仿佛睡着了，可偶尔抬眼时，那目光锐得像针，能扎透这厚厚的窝棚，直刺向远方。
冯立仁放下树枝，声音不高，却压过了磨刀的噪音：“仇，先记着。账，日后清算。但老于，你这刀子磨得太快，容易崩了口。”
他看向于正来，“杉下的人这回我估摸没全来，兴许是试探，也没准是瞧不上。但很明显现在长谷川丢了面子，而杉下在承德司令部那边，怕是也没少给我们‘美言’。他们现在，比我们更急着找补。”
严佰柯像雪片一样悄无声息地滑进来，带进一股寒气。
“大队长，查清了。来的确实是杉下小队的人，带队的曹长叫吉田，是个老兵，他们没回县城，直接在黑山嘴哨堡加强了防卫，看样子，是想保住那条运木头的路，挣回点脸面。”
冯立仁点点头：“意料之中。杉下足康这人，最是沽名钓誉，我记得之前 偷袭了咱们以后，在县城里大吃大喝，我还听说，他们干了些更畜生的事……
冯立仁沉默了一会儿，闭目整理情绪，随后睁开眼睛接着说道，“他部下吃了亏，他比长谷川更挂不住脸。告诉同志们，沉住气，咱们就在这风雪里，等着他下一步的动作。”
于正来重重哼了一声，总算停下了磨刀，将刺刀插回鞘里，发出“咔”一声脆响。
围场日军指挥部，炉火熊熊，却暖不了长谷川眉宇间的冰霜。
他面前摊着承德司令部的回电，增兵寥寥，倒是杉下足康以“顾问”身份发来的一份“建议书”，字里行间透着居高临下的“关切”。
杉下足康……长谷川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一股混杂着鄙夷与妒恨的情绪悄然滋生。
他长谷川，虽家道中落，但也是贵族旁支，靠着在军校咬牙拼杀、在关东军谨慎经营，才一步步爬到今日位置。而那杉下，不过是九州乡下土财主的儿子，不过是靠着钻营媚上、心黑手狠，竟也混成了少佐，还敢对他指手画脚！
“底层爬上来的暴发户，懂得什么真正的武士道！”长谷川在心里啐了一口。他瞧不起杉下那种为了军功不择手段的做派，却又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这种毫无底线的狠辣，确实有效。
比如，利用龙千伦提供的叛徒信息，端掉游击队一个营地。
“把龙千伦叫过来。”他冷声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龙千伦几乎是躬身小跑进来的，脸上堆着谦卑又带着点期盼的笑。“中佐阁下。”
长谷川审视着他，像打量一件工具：“龙桑，杉下少佐对我们此次的失利，很是‘关心’。”他刻意加重了“关心”二字，看到龙千伦身子微微一颤。
“卑职无能，累及中佐阁下威名……”龙千伦腰弯得更低。
“过去的事，不提了。”长谷川摆摆手，语气转冷，“冯立仁部隐匿山林，如鱼得水，终究是心腹大患。你熟悉地方，我要你设法，断其根基。”
龙千伦心领神会，这是要他故技重施，甚至更进一步。“中佐阁下放心，卑职已在暗中查访，那些与游击队暗通款曲的刁民，一个也跑不了！只是……需要些时日，也需要……”他搓了搓手指，做出一个银钱的手势。
长谷川眼中闪过一丝愠怒，这种赤裸裸的索贿，从前龙千伦绝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当真是小人得志。“你去找军需官。”他挥挥手，像驱赶苍蝇，“记住，我要的是冯立仁的人头，和杉下部队的损伤报告。”
“嗨依！卑职明白！”龙千伦心中狂喜，知道自己的机会又来了。
他倒退着出了办公室，走到院中，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觉得无比畅快。杉下？长谷川？哼，不过都是他龙千伦借以攀爬的梯子罢了！
这消息，自然也顺着风雪，吹到了黑风岭。
聚义厅里，瞎老崔听着杨老六的禀报，吧嗒着旱烟，混浊的眼睛在烟雾里眯成一条缝。
“龙千伦这孙子，又嗅着屎味儿了。”他嗤笑一声，“想学田中那套，拿老百姓开刀？他也不想想，冯立仁是那好惹的？我记得上回他是走了狗屎运，碰上个烟鬼，这回……嘿嘿。”
杨老六低声道：“崔爷，咱们是不是……得给冯大队长提个醒？”
瞎老崔沉吟着，旱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提，怎么不提？但这回不能明着来。你找个机灵的，扮成走亲戚的，路过周围那几个村子看到有要去头道川的山民时，‘随口’把龙千伦在打听谁家买盐多、谁家夜里亮灯长的消息散出去，冯立仁是明白人，一点就透。”
“懂了，崔爷。”杨老六点头。
“另外，”瞎老崔补充道，“告诉山下各卡子，都把招子放亮点！龙千伦要动手，少不了用咱们地界上的人当眼线。谁要是敢接这黑心买卖，坏了道上的规矩，别怪老子清理门户！”
“是！”
风雪夜里，福顺杂货铺后院，王有福也接到了孙永福冒着严寒送来的信。听着龙千伦又开始暗中查访，王有福的心沉了下去。他默默包好一包粗盐，又额外包了一小撮珍贵的红糖，塞进孙永福怀里。
“永福叔，天冷，这点糖您冲水喝，暖暖身子。最近……少出门。”他低声叮嘱。
送走老人，王有福闩紧店门，靠在门板上，只觉得那风雪仿佛吹进了心里。他走到柜台下，摸索着那本父亲留下的药箱，手指在粗糙的木板上划过。
必须尽快把警告送出去，不能再有第二个失误，再让同志们遭受损失，也绝不能让乡亲们再遭殃。
雪，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覆盖了山川，也掩盖着暗处滋生的毒计与无声的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