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罕坝的寒风,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
龙千伦,如今的龙副官,却觉得这风里带着股别样的“清气”。他裹了裹身上略显宽大的日军呢子大衣,领口的狼毛蹭着他保养得宜的下巴。站在砬子沟一处刚被“清理”出来的高地上,他俯瞰着下面如同蚁群般蠕动的劳工和监工的土黄色身影,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
这满足,与他小时候蹲在自家门槛上,看对面山头的树一年年变秃时那股憋闷,形成了奇异的对照。
他龙千伦,乃是龙家的一根独苗苗,从小听到最多的声音,便是母亲那尖细的嗓音:“伦儿啊,你可一定要给娘争口气啊!一定要好好念书,将来中了举人,放了县太爷,把这围场县牢牢地攥在咱们手里!让那些曾经瞧不起咱家的势利眼们,都好好瞧瞧!”
然而,他的父亲呢?却总是默默地蹲在墙角,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
县太爷?龙千伦心中暗自嗤笑,那条猪尾巴辫子有什么值得去效忠的呢?
相比之下,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述着《水浒》的故事,听客们则拍着桌子大骂贪官污吏,那股子郁愤之气,反而让他觉得更为痛快淋漓。
他是聪明的,私塾先生也夸他“灵秀”,但这灵秀没用在八股文上。
他去了北平,心心念念要考京师大学堂,看看这新民国到底是什么样。结果?名落孙山。
但北平没白去,他混在游行队伍里,跟着热血沸腾的学生们砸过卖国贼的宅子,也为了糊口,在使馆区跟落魄的白俄大兵学了几个月的日语——没成想,这竟成了他日后安身立命的本钱。
在北平混不下去,他去了关外。
在奉天一家小酒馆里,他吃了顿霸王餐,正想溜号时,撞见几个中国苦力围殴一个日本青年。那青年穿着不俗,却势单力薄。鬼使神差地,龙千伦冲了上去,不是帮忙,而是用磕磕绊绊的日语喊了句“警察来了”,趁乱拉起那被打晕的青年就跑,自己胳膊上也挨了几下狠的。
后来他才知道,这青年是日本某个华族世家的私生子,虽不受待见,但姓氏本身就是护身符。这青年,就是如今在围场县驻军部队里混得“风生水起”的长谷川少佐。
龙千伦这“一拉之恩”,让他从一条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犬,一跃成了长谷川身边不可或缺的“中国通”、“龙桑”。
叫他汉奸?龙千伦最初听到这词时,眼皮都没抬。他吩咐手下,把那些嚼舌根的“刁民”抓起来,不用审,直接带到城外挖好的大坑前。
“皇军提倡‘绿化’,”他当时慢条斯理地说,手里把玩着一把精致的小锄头,“这人呐,埋在地底下,烂了,肥了土,正好种树,也算是替皇军、替这片土地做贡献了。”
他看着那些人惊恐绝望的脸,心里竟有种扭曲的快意——看,这就是骂我的下场!你们懂什么?我在做大事!
他确实觉得自己在干大事。冯立仁那群泥腿子土匪,只会破坏,懂什么建设?长谷川少佐欣赏他,把“青峦计划”交给他执行。
这计划多好啊!把塞罕坝这些没用的、碍事的原始林木砍伐一空,运回日本支持圣战,同时,再象征性地、规整地种上一些皇军带来的、速生的、好看的树苗——比如那些娇贵的樱花树苗(虽然在这苦寒之地多半活不成)。
等将来,这里就会变成“日中亲善”、“皇军建设”的样板区。照片拍出来,报告写上去,就是他龙千伦的政绩!谁还记得这里曾经长着什么乱七八糟的松树、栎树?谁还记得那些被埋进树坑里的冤魂?
这简直一举多得!既报了小时候看山秃之恨,又得了皇军赏识,还能“规划”出一片符合他审美的新天地。每每想到此处,龙千伦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是真正的“智者”。
“龙桑,进度还是太慢!”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思。负责现场监工的木村军曹小跑过来,指着下面,“这些支那猪,偷奸耍滑!天气也太冷,土都冻硬了!”
龙千伦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微微躬身:“木村太君息怒,息怒。这塞罕坝的冬天就是这样,滴水成冰。不过您放心,我已经让他们烧热水化冻土,鞭子也没闲着。保证不耽误‘青峦计划’的进度。”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等开春,这些树坑里都种上皇军带来的树苗,到时候,这里就是一片象征日中亲善的新绿洲了!冯立仁那帮土匪破坏的一切,皇军都会加倍建设回来!”
木村哼了一声,显然对这些空头支票不感兴趣,只催促道:“快点!长谷川少佐很关注这里!还有,那个坠崖的游击队少年,有线索了吗?少佐很关注这件事。”
龙千伦心里一紧,脸上笑容不变:“正在全力搜捕!那天爆炸混乱,估计早喂了狼了。就算没死,这冰天雪地的,也活不了多久。”
他心里却暗骂:要不是为了追查那个敢干出炸车的小子,他何至于被冯立仁调虎离山,又吃了挂落?还得靠夸大那少年的重要性来转移视线。
望着木村走开的背影,龙千伦脸上的笑容慢慢冷却。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鸷。
“冯立仁……等皇军大部队一到,看你能逃到哪个深山老林!等我把这塞罕坝都“种”上皇军的树,你们这些反抗者,连同你们记忆里的那片林子,就永远被抹掉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来年春天,这片焦土上开满虚假的樱花,而他龙千伦,将以“建设者”的身份,站在功劳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