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远哥带来的消息,如同又一记闷雷,炸响在小满耳边,让她刚刚因陈伯的理解而稍定的心神再次剧烈震荡起来。
“雷州卫所……带走了萧翊?”小满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为什么?黄千户他……” 她的话戛然而止,猛然意识到,与黄千户的合作本就是建立在利益和风险之上的脆弱联盟。
如今事情败露,至少是部分败露,黄千户为了自保,完全可能将萧翊推出去当替罪羊!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这岭南六月突如其来的暴雨更让人心寒。
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阴沉下来,浓重的乌云低低地压着村落,闷雷在云层间滚动。
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就连成了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
“小满,现在怎么办?”阿远在雨水中焦急地喊道。
小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混乱和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味的潮湿空气,快速对阿土吩咐:“阿远哥,你立刻回县城货栈,告诉金花这里发生的事,让他稳住铺子,无论谁打听,一概说不知情!然后……想办法去打听一下,卫所为什么带走萧翊,有没有确切的消息!”
“好!你也要注意安全。”阿远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又冲进了雨幕中。
小满转身,看向满脸担忧的家人,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阿娘,大姐,陈伯,萧翊那边有点公事被卫所叫去了,我去看看情况。你们在家照顾好自己,锁好门户,无论谁来,都不要开门。”
小满娘还想说什么,被惊蛰轻轻拉住。
陈伯看着小满,沉声道:“丫头,万事小心,情况不对,先保全自己。”
小满点了点头,甚至来不及换身干爽衣服,只随手抓起一顶陈旧的斗笠戴在头上,便一头扎进了倾盆大雨之中。
雨水模糊了视线,道路变得泥泞不堪。
小满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雷州卫所在良德县的分汛点时,浑身早已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卫所门口戒备比平日更加森严,持枪的兵士站在雨棚下,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小满一眼就看到了正在门口与兵士焦急交涉的福安。
福安同样浑身湿透,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苦苦哀求着:“军爷,求求您了,让我进去看看我家公子吧!我就看一眼,问问情况……”
“滚开!卫所重地,岂是你能闯的?再啰嗦,把你也抓起来!”一个兵士不耐烦地推了福安一把,将他搡得一个趔趄,跌坐在泥水里。
“福安!”小满快步上前,扶起狼狈不堪的福安,抬头看向那兵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镇定,“这位军爷,我们是萧书吏的家人,听闻他被请来卫所,心中担忧,不知能否通融一下,让我们知晓所为何事?”
那兵士打量了小满一眼,见她一个年轻女子,虽然狼狈,但气度尚存,语气稍缓,但依旧冷硬:“萧书吏涉及要务,正在与千户大人叙话,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打扰!你们且在门外等候消息吧!”
说完,便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回到了岗哨下。
“小姐……”福安带着哭腔,无助地看着小满。
小满的心沉了下去。
连门都不让进,情况恐怕比想象的更糟。
黄千户这是打定主意要撇清关系了吗?萧翊在里面正面临怎样的局面?
雨水冰冷,但小满此刻的心更冷。
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靠着那一点刺痛维持着清醒。
她不能慌,更不能走,必须在这里等一个结果。
时间在滂沱大雨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如同煎熬。
小满和福安如同两尊落汤鸡般的石雕,固执地站在卫所门外的雨幕中,任凭雨水冲刷。
过往的行人投来好奇或同情的目光,但也无人敢上前询问。
而此时,卫所值房内,气氛同样凝重,却并非小满想象的那般剑拔弩张。
萧翊并未被捆绑或囚禁,他只是平静地坐在下首的椅子上,身上的湿衣已被换下,穿着一件干净的卫所兵士常服。
主位上,黄千户面色沉凝,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萧翊。
值房里还有一人,是卫所的录事参军,姓周,一个面容清癯,眼神精明的文官。
“萧翊,”黄千户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老鸦渡的事情,韩捕头已经呈文上报县衙,虽未拿到实证,但风言风语已经传开。庆丰堂那边,咬死了你与俚人勾结,私运漕粮。你可知,这是杀头的罪过?”
萧翊神色不变,拱手道:“千户大人明鉴,卑职惶恐。老鸦渡之事,纯属误会。卑职那日确是受友人所托,运送些寻常山货,绝非漕粮。至于与俚人勾结,更是无稽之谈。黑石峒少峒主郎岩,那日出现实属巧合,或许是见官差行动,心生好奇,抑或是……有人故意引其前来,混淆视听,嫁祸于人。”
他将“有人”二字咬得稍重,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黄千户。
黄千户眼神微动,他自然知道庆丰堂搞的鬼,也更清楚那批米的真实去向。
他带走萧翊,并非真要问罪,而是要应对来自县衙和庆丰堂的压力,同时,也要借此机会,将这件事彻底“理顺”,纳入他的掌控之下,甚至,从中谋取更大的利益。
周参军适时插话,声音平和却带着官场特有的圆滑:“萧书吏,如今北地战乱,流民南迁日众,岭南各地压力骤增。朝廷已有旨意,令各州县及军卫妥善安置流民,维持地方稳定,并保障军需民用物资转运。然地方府库空虚,筹措维艰啊。”
萧翊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周参军话中的深意。
他抬眼看向黄千户,只见对方也正目光深沉地看着自己。
机会!这是一个将“非法”变为“合法”的绝佳机会!
萧翊深吸一口气,不再纠缠于老鸦渡的具体细节,而是站起身来,对着黄千户和周参军深深一揖,语气恳切而郑重:“千户大人,周参军,卑职虽不才,愿为大人分忧!如今北地难民涌入,良德、乃至雷州各地,粮食、药材、御寒之物皆紧缺。而岭南本地,物产虽丰,却因交通不便,俚汉隔阂,流通不畅,致使物价飞涨,民怨暗生。”
他顿了顿,观察着黄千户的神色,继续道:“卑职以为,堵不如疏。与其严查私运,导致物资更加紧缺,价格愈发畸高,不如由卫所或官府出面,设立一个‘安抚转运使司’之类的临时机构,统一协调,采购,转运急需物资。既可平抑物价,安抚流民,稳定地方,又能保障卫所部分给养。”
“哦?”黄千户身体微微前倾,来了兴趣,“说下去。”
“此机构可招募熟悉本地情势,通晓俚汉语言,且有商贸经验之人负责具体运作。”萧翊目光坦然地看着黄千户,“例如,与黑石峒等俚人部落协商,由他们提供山货,药材,我们以合理的价格收购,并供应给他们所需的盐铁,布匹等物,化干戈为玉帛,减少冲突。同时,利用俚人对水陆路径的熟悉,开辟相对安全的运输路线,将雷州港的海盐,高州府的粮食,乃至闽浙方向的物资,转运至所需之地。”
他最后掷地有声地道:“如此,既可解燃眉之急,安抚流民,稳定边疆,又可充实府库军资,实乃一举多得之策!卑职愿效犬马之劳,协助大人促成此事!至于之前的风波……皆因未有明路,各方逐利而起。若能设立官督民办之机构,一切行为皆有法度可依,有规章可循,那些宵小之辈,自然再无搬弄是非之机!”
值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黄千户和周参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动和权衡。
萧翊的这个提议,完美地将私人漕运行为包装成了为朝廷分忧,稳定地方的公务,不仅化解了眼前的危机,更为他们开辟了一条合法且利益巨大的财路!
由卫所牵头,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地插手物资转运,从中牟利,还能捞到政绩。
而萧翊,熟悉俚人,有商贸头脑,正是执行此事的最佳人选。
良久,黄千户缓缓站起身,走到萧翊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萧翊啊萧翊,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心思缜密,顾全大局!好!此事本官觉得甚为可行!周参军,你立刻草拟一份详文,将萧书吏所言‘安抚转运’之策,以及设立相应机构的必要性,快马呈报指挥使大人!在命令下来之前,萧翊,你暂代……嗯,就叫‘采办协调’一职,全权负责与各方接洽,筹备前期事宜!”
“卑职领命!定不负千户大人信任!”萧翊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深深躬身。
他知道,这一步,他走对了。
虽然前途依旧艰险,但至少,他为自己,也为小满和沈家,赢得了一个相对合法和安全的操作空间。
当萧翊在周参军的陪同下,走出卫所大门时,雨势已然渐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天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微弱的光芒。
他一眼就看到了依旧站在门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却眼神执拗的小满,以及旁边同样狼狈的福安。
“小满!”萧翊快步上前,看到她这副模样,心头一紧,也涌起一股暖流。
小满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出来,甚至还穿着卫所的衣物,与参军并肩而行,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双腿一软,差点跌倒,被萧翊及时扶住。
“你……没事了?”小满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没事了。”萧翊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歉意,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不仅没事,还有了新的差事。具体情况,回去再细说。”
他转头对周参军道:“周大人,这位是沈家货栈的东家,沈小满,日后许多采办事宜,或许还需沈掌柜协助。”
周参军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萧翊与小满关系匪浅,和气地点头:“沈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日后少不得要麻烦你了。”
小满虽不明就里,但见萧翊无恙且似乎另有际遇,也连忙敛衽行礼。
雨停了,天空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彩虹。
萧翊和小满,带着懵懂却欣喜的福安,踏着泥泞的道路,向着沈家的方向走去。
危机暂时解除,一条充满挑战却也蕴含机遇的新路,在雨后的微光中,缓缓铺开。
然而,他们都清楚,庆丰堂不会轻易罢休,与郎岩的合作也暗藏风险,这“官方”身份的背后,是更复杂的利益博弈和更沉重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