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良德县的气氛愈发紧绷。
市面上流言蜚语更多,甚至有传言说已有小股叛军斥候渗透至岭南地界,引得人心惶惶。
官府加派了兵丁在城门和码头巡查,盘问往来行商,尤其是北地面孔。
沈家货栈后院,小满和谷雨将最后一批晾晒好的笋干打包。
陈伯带回的山货品相不错,但数量有限,对于庞大的开销而言,仍是杯水车薪。
“阿姐,”谷雨清点着数目,低声道,“外面都在传,官府要严查囤积居奇,特别是粮食和盐。我们……那五十石米,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小满手下动作不停,声音沉稳:“风险大,但机会也大。如今这光景,按部就班只有死路一条。萧翊安排得很周密,我们只需做好接应和分散,动作要快。”
她抬眼看了看天色,灰蒙蒙的,闷热无风,“算日子,就是明天了。”
谷雨看着姐姐坚毅的侧脸,将担忧压了下去,只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货栈前堂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伙计焦急的辩解声和一个粗粝的带着浓重俚人口音的呵斥。
小满和谷雨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紧。
小满示意谷雨留在后院,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襟,快步走了出去。
前堂里,几个穿着黑色短褂,腰间挂着弯刀和皮囊的俚人汉子正围着柜台,为首一人身材不高,但筋骨强健,皮肤黝黑发亮,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眉骨划到嘴角,眼神凶狠。
他正用生硬的官话对阿远哥吼着:“……凭什么压价?!我们的山鸡,黄麂子,都是最好的货色!你们汉人商贾,就知道欺压我们俚人!”
阿远哥急得满头大汗:“岩虎大哥,不是压价,是现在行情如此啊!北边乱了,酒楼采买也少了,这山货价格自然就……”
“放屁!”岩虎一巴掌拍在柜台上,震得上面摆着的空罐子嗡嗡作响,“庆丰堂那边给的价格都比你们高!我看你们沈家货栈就是看不起我们黑石峒!”
“岩虎!”小满清冷的声音响起,她走到柜台前,目光平静地看着岩虎,“货栈做生意,讲究的是公道。庆丰堂给什么价是他们的事,我们沈家给出的,是如今市面上公允的价格。你若觉得不公,大可把货卖与庆丰堂,我绝无二话。”
岩虎看到小满,气势稍微收敛了些,但眼神依旧不善:“小满掌柜,话不是这么说!之前你们沈家收我们的货,价格最是公道,我们也信得过你们。怎么,如今看我们俚人好欺负了?”
小满心中明了,这不仅仅是价格问题。
庆丰堂突然提高俚人山货的收购价,恐怕不只是商业竞争,更有可能是得知了萧翊和自己的关系,故意挑拨离间,制造汉俚矛盾,给沈家货栈和萧翊添堵。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岩虎,沈家货栈与俚人各部落朋友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价格随行就市,并非刻意压价。你若信我,这批货还按这个价留下,我保证银货两讫。若不信,我沈小满也绝不强求,开门做生意,讲究你情我愿。”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岩虎和他身后那些面带愤懑的俚人汉子,意有所指地道:“只是,别被人当了枪使,平白伤了我们的和气。”
岩虎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在权衡。
他自然知道小满与少峒主关系匪浅,也知道沈家往日确实还算公道。
但庆丰堂给出的价格实在诱人,而且……他摸了摸脸上的疤,那是早年与另一伙汉人商队冲突时留下的。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岩虎,把货留下,按小满掌柜说的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郎岩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他依旧是一身靛蓝俚人服饰,身形挺拔如山岩,面容冷峻,那双深褐色的眸子先是扫过岩虎等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随即落在小满身上,复杂难明。
“少峒主!”岩虎等人立刻收敛了气焰,恭敬地行礼。
郎岩走进来,看也没看那些山货,只对岩虎道:“沈家,信得过。”
短短四个字,却重若千钧。
岩虎不敢再多言,悻悻地示意手下将猎物放下。
小满看着郎岩,心情复杂。
他这是在帮她解围,还是在维护黑石峒与沈家之间那脆弱的平衡?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多谢。”
郎岩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不必”,又仿佛藏着更多未言之意。
他没有停留,转身便带着岩虎等人离开了货栈,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
谷雨从后院出来,看着俚人离去的背影,松了口气,又担忧道:“阿姐,庆丰堂这一手,太阴险了。这是想借俚人的手对付我们。”
小满眉头紧锁:“恐怕不止是针对我们。萧翊在卫所,庆丰堂是想把水搅浑,最好能引得官府注意,一石二鸟。”
她感到一股寒意,对手比想象的更狡猾,也更没有底线。
翌日,傍晚时分。
天气愈发闷热,乌云低垂,仿佛酝酿着一场暴雨。
小满以盘点库存为由,留在了货栈后院,心中却如同绷紧的弦。
萧翊和石清天一黑就带着几个精心挑选,口风紧实的阿远哥出发了,目的地正是三十里外的老鸦渡。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夜色浓重,偶尔划过一道闪电,照亮瞬间的天地,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雷声在云层深处闷响,迟迟没有雨点落下。
小满坐立难安,在小小的账房里来回踱步。
她脑中不断设想着可能出现的意外。
官府设卡?水匪劫道?庆丰堂告密?亦或是……郎岩?
他虽然今日帮了自己,但他的立场始终模糊,俚人与汉人官府的矛盾根深蒂固,他会坐视萧翊成功运走这批可能影响本地格局的粮食吗?
就在她心焦如焚之际,后门传来了三长两短,极有规律的敲门声,是约定的暗号!
小满心跳骤然加速,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
门外是石清,他浑身湿透,不知是汗水还是夜露,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明亮。
“小满姑娘,成了。”石清言简意赅,“米已到手,分成三批,由我们的人走不同小路运回,天亮前能陆续抵达城外约定地点。公子让我先回来报个信,他带人断后,处理痕迹。”
成了!小满悬着的心猛地落回实处,几乎要虚脱。
她强撑着精神,低声道:“辛苦了!快进来歇歇,喝口水。城外接应的人我都安排好了,信得过。”
石清摇摇头:“不了,我还得去接应公子。姑娘这边也需小心,虽然顺利,但难保没有尾巴。”
他说完,对着小满一抱拳,身影再次融入夜色。
小满关好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然而,石清那句“难保没有尾巴”,又让她的心提了起来。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
闪电再次划破天际,刹那间,她似乎看到对面巷口的阴影里,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那身形轮廓,隐约带着几分熟悉……
是错觉吗?还是……真的有人盯着这里?
风雨欲来,第一批粮食虽然到手,但更大的危机,似乎才刚刚露出冰山一角。
也不知道萧翊,此刻是否已安全脱离了老鸦渡那片危险的芦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