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天刚蒙出层薄灰,晨雾裹着夜雨的潮气,在院角的青苔上凝了层细水珠,连空气吸进肺里都带着凉。
灶间的火光先透出来,柳枝蹲在灶台前,手里的木勺轻轻搅着粥底——米油浮上来,粘在勺沿上,咕嘟声里混着柴火“噼啪”的轻响
小喜守在蒸笼旁,鼻尖凑到蒸笼缝前,还能闻见杂面混着麦麸的香气,刚要开口说“快熟了”,院门外突然传来“砰砰砰”的拍门声。
那力道沉得吓人,每一下都像要把木门板砸穿,震得门楣上挂的干枣串“哗啦”晃,几颗干枣滚落在青石板上,弹了两下才停下。
柳枝手里的木勺“当啷”掉在锅里,溅起些粥沫。
小喜吓得往后缩了缩,两人对视一眼,都慌了。
“谁啊?这大清早的……”柳枝擦了擦手上的粥渍,脚步放轻到院门边,手按在门闩上,指节泛白,隔着门板喊:“外头是谁?有话好好说!”
门外没应声,拍门声倒更急了,门板“吱呀”晃着,像要散架。
柳枝犹豫了下,刚抽开门闩,一股蛮力突然从门外撞进来。
“哐当!”
门板狠狠砸在墙上,震得墙皮掉了点灰。
柳枝被带得踉跄着退了两步,手背在墙上蹭出道红印子,疼得她倒抽口冷气,扶着墙才站稳,脸色瞬间白了,嘴唇都在抖。
一个身影旋风似的冲进来,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个子不足一米五,穿件洗得发淡的暗色花布群,鞋尖还勾着半片枯草。
长脸,尖下巴,脸颊上的褐色雀斑挤在一块儿,眼睛此刻瞪得溜圆,喷着火,看也不看揉着手背的柳枝,尖着嗓子就喊:“陈阿?呢?她在哪儿?躲着不见人算怎么回事!”
柳枝还没缓过劲,被这一嗓子吼得懵了,下意识反问:“陈……陈阿??是谁啊?”她跟着沈夫人也久了,只知“沈娘子”,从没听过这个闺名。
“你装傻是不是!”那妇人见她愣着,火气更冲,双手往腰上一叉——花布衫的腰带没系紧,松垮垮滑下来点,她也不管,嗓门又拔高一截,对着院里喊:“陈阿呗!你给我出来!用完人就甩,当我们好欺负是不是!”
尖利的叫嚷声像针似的扎进院子,萧翊刚穿好中衣,正拿布巾擦脸,动作猛地顿住。
他眉头立刻皱起来,随手抓过椅背上的短褂,手指扣扣子时因为急,第一颗扣错了位置,又重新扯开重扣,大步走了出去,鞋跟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实的声响。
房里的小满被吵得瞬间惊醒,昨儿累得倒头就睡,此刻额角还带着刚睡醒的热意,胸口一股无名火“噌”地冒上来。
她抓过搭在床边的外衫,往身上一裹,头发没梳,几缕碎发贴在额角,赤着脚就踩在鞋里冲出去,刚到院中,就看见那妇人叉腰站在当中,柳枝揉着手背,脸色发白,火气更盛:“哪儿来的泼妇!大清早跑别人家撒野!撞坏我家门,还吓着我家丫头,你赔得起吗?滚出去!”
那妇人被这连珠炮似的骂声噎了下,随即像被点着的炮仗,跳着脚指着小满的鼻子,唾沫星子随着喊声溅出来,落在小满前襟的布上:“好你个没大没小的死丫头!我是你舅妈!亲舅妈!你娘没教你见了长辈要行礼吗?啊?!”
萧翊这时已经走到小满身边,他穿件素色短褂,袖口挽到小臂,露出半截结实的手腕,身形挺拔得像棵松。
他冷眼看着那妇人,尖酸的模样、蛮横的态度,让他眉峰皱得更紧。
瞥见小满气得胸口起伏,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像是下一秒就要冲上去,他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手臂轻轻抵在小满胳膊肘后,力道不重,却让她挣不开,另一只手往后虚拦,眼神递过去,示意她冷静。
这妇人是胡氏,见小满被个陌生男人护住,立刻找到了由头,声音尖得能刺破晨雾,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萧翊脸上:“哟!这又是哪儿来的野男人?沈小满,你刚从外头野回来,就往家里带不三不四的人?怪不得心肠这么毒!”
“你放屁!”小满气得浑身发抖,想绕开萧翊冲过去,却被他牢牢挡住。
“大嫂!”小满娘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不高,却像块冷玉,瞬间压过了何王氏的尖叫。
她从正房走出来,手里攥着件刚叠好的麻布中衣,针脚还露在衣摆外,脸色沉静,眼神却冷,扫过胡氏时,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厌烦:“大清早闯到我家,大呼小叫还口出恶言,你想干什么?”
胡氏见了正主,立刻调转矛头,往前凑了两步:“我干什么?陈阿?,你还好意思问!我家禾茬——你亲弟弟!之前一直在你家作坊上工,这些日子就没人叫他了,今儿也没信!是不是你搞的鬼?是不是沈小满一回来,就看我们不顺眼,想把我们踢开?”
她越说越激动,胸脯起伏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嗓门都带了点哭腔。
“我告诉你!没这么办事的!当初可是你求着我们来帮忙的!现在用不着了,就想一脚蹬开?没门!”
小满娘听着她颠倒黑白,指尖捏着衣角,指节微微泛白,却没半点慌乱。
等胡氏嚷嚷完,她才开口,声音清晰地飘进每个人耳朵里:“大嫂,话要讲明白。第一,当初建作坊,是大哥找上门,说家里揭不开锅,求我给口饭吃。我看在是我大哥的份上让他来,工钱每月一结,从没短过,何来‘求’你一说?”
何王氏脸色一僵,嘴张了张想反驳,沈林氏却没给她机会,继续道:“第二,为什么停工,你心里没数?前几日那场大雨,县城里的货栈都淹了,漕运的船滞在河里,‘玉露糖’运不出去,也没人来收。原料从镇上运不来,成品堆在屋里发霉,不停工,难道要把家底都赔光?”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胡氏,带着点讥诮:“还是说,大嫂愿意拿出钱来,帮我们垫原料钱和工钱,让作坊接着开?”
胡氏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涨成了猪肝色,手还叉在腰上,指关节却松了松,眼神飘向院角的柴堆,不敢跟小满娘对视。
“第三,”小满娘语气更沉,“就算没这场雨,家里现在住了这么多客人,地方就这么大,几个丫头,惊蛰她们够忙活了,不再请人也是常理。我家请不请人,还要经你批准?”
这三句话条理分明,像三块石头砸在胡氏心上,把她的嚣张气焰砸得稀碎。
她张着嘴,“你……你……”了半天,最后只能耍横。
“我不管!反正不能就这么算!你们得赔钱!赔柱子的工钱!”
“赔什么钱?”小满在萧翊身后跺脚,额角的碎发晃了晃,“上个月的工钱早就结了,你想讹人?”
萧翊这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股无形的压力,目光落在胡氏脸上:“这位大嫂,擅闯民宅、毁谤他人,若再闹下去,我们去请里正来评理,或是报官,恐怕你面子上不好看。”
“里正”“报官”这两个词一出来,何王氏的气焰立刻矮了半截。
她平日里撒泼惯了,却最怕见官。
可她又不甘心,指着小满娘和小满骂:“好!好你们母女!联合外人欺负亲戚!你们等着!这事儿没完!”
嘴上放着狠话,脚下却往后退,退到门口时,还狠狠剜了萧翊一眼,然后转身,嘴里嘟囔着“没良心”“白眼狼”,快步溜了。
院门被她甩得“哐当”响,震得门楣上的干枣串又晃了晃。
院子里终于静下来,柳枝揉着手背走过去,手指摸过门板上撞出的浅坑,眉头皱着:“这门板怕是得补补了。”
小喜也连忙凑过来,帮着检查门闩,还好没断,只是歪了点。
谷雨不知何时拄着拐杖站在正房门口,拐杖往地上顿了下,“咚”的一声溅起点泥星,看着何王氏消失的方向,往地上啐了一口:“就知道她没安好心!!”
小满娘了揉眉心,脸上带着疲惫。
小满这才从萧翊身后走出来,犹自气愤难平:“阿娘,她就这么走了?太便宜她了!”
萧翊转过身,看着小满气鼓鼓的样子,缓和了语气:“与这等浑人纠缠,徒耗精神。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他的目光投向门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小满娘也叹了口气,对众人道:“都散了吧,该做什么做什么。”
她又看向小满和萧翊,“经过她这么一闹,只怕……有些事,想瞒也瞒不住了。”
她指的是作坊停工、家境困难的现状。胡那张嘴,回去后还不知道要怎么添油加醋地宣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