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襄州那片浸了伤心的江岸已过五日，萧翊整个人像被寒霜裹住——最初冲去江边时的疯狂、见不到小满的绝望，都被他硬生生压进骨血里，只剩一张冷硬的脸，连说话都带着股冰碴子。
可他不能倒，祖母的汤药得按时抓，母亲和妹妹的衣襟得护着，这一大家老弱妇孺，全靠他撑着往前走。
沿途的景象，比当初从长安带来的消息更刺人。官道旁常能看见裹着破布的流民，缩在树下啃树皮；市集里半数铺子关着门，开着的也只敢半掩门板，往日三文钱一个的胡饼，如今竟要价半百，掌柜的还得攥着钱袋反复叮嘱“概不赊欠”。
他们从长安带出的盘缠本就不算丰裕，一路住店、买粮，再加上给祖母请医抓药，早见了底。
萧夫人夜里偷偷摸出陪嫁的银簪子，那是她母亲传下来的物件，指尖摩挲着簪头的缠枝纹，最后还是咬着牙，托客栈掌柜换了些碎银，才勉强撑到荆州。
荆州码头比沿途任何地方都热闹，却也更乱。往来的漕船挤在江面，船帮伙计挎着腰刀在跳板旁吆喝，挑夫扛着货袋跑得跌跌撞撞，还有流民围着船家乞讨，被伙计一脚踹开。
萧翊站在码头的青石板上，风里混着江水的腥气和货栈的霉味，他深吸一口气，指节捏得发白——得先冷静，得让家人活下去。
万幸的是，祖母这几日喝了汤药，病情竟稳了些。往日里总昏昏睡着，如今能睁着眼喝小半碗粥，偶尔还能叫出萧晴的名字。
这是连日来唯一能暖点心的事，萧夫人说起时，帕子还沾着眼角的湿意。
可钱，是真的没了。
“翊儿，接下来……咱们该往哪去？”萧夫人站在他身侧，看着儿子眼下的青黑，声音里满是忧色。萧晴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大眼睛怯生生地扫过往来的陌生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萧翊的目光扫过码头角落——有替人代写书信的老秀才，蘸墨时手都在抖；还有些小贩守着少量蜀锦、药材，急着找船带货南下，却被船家嫌货少不肯收。
乱世里，最值钱的从不是金银，是能通南北的信息，是能搭上线的渠道。
他让母亲带着妹妹和老嬷嬷守着祖母，自己揣了块干硬的麦饼，领着石清、福安和赵大往码头深处走。他从前随父亲管过漕运贡品，哪条水路稳、哪家船帮信誉好、南方缺什么货，心里都有数；再加上自己也有产业，再难的账目也难不倒他。
可现在真要做事，比他想的还难。他先找了家账册乱得像堆废纸的小商行——账本上沾着油污，数字写得潦草，掌柜的正急得拍桌子。
萧翊没敢摆世家子弟的架子，蹲在商行门口的石阶上，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一笔笔理清楚进出货的数目，连几分几厘的损耗都算得明明白白。掌柜的看得眼睛发亮，最后却只给了他三枚碎银，嘴里还嘟囔着“这年头生意难做，多了实在拿不出”。
后来做掮客更难。有个货郎带了两匹蜀锦，想搭船去岭南，船家嫌货少占地方，直接挥着鞭子赶人。萧翊上前陪着笑，说这蜀锦在岭南能卖翻倍的价，又提了几家相熟的商行作保，好说歹说才让船家松口，最后从货郎给的谢礼里，只抽了二十文钱——够买两个胡饼，却不够一家人半日的嚼用。
就这样，他连着在码头熬了四日，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嘴唇起了泡，手也被树枝划得破了皮，总算凑够了买船票的钱——不多，只够买四张底层船舱的铺位，那地方低矮潮湿，连腰都直不起来，却已是他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去处。
“走水路。”萧翊把碎银仔细包在布兜里，声音沙哑却没半分犹豫，“祖母经不起陆路的颠簸，大江上漕运还没断，反倒比官道安全。从荆州南下，过洞庭、入湘水，再经灵渠转桂水、西江，没有意外的话到良德至少要二十多天。”
船家一开始咬死了价，萧翊磨了整整一个时辰——从祖母的病说到乱世的难，最后把自己腕上那只成色普通的玉扣摘下来，才换得船家松口，给了个最低的价钱。
临上船那日，码头上风更急了。萧翊扶着祖母，看着母亲把行李递上船，忽然开口：“娘，晴儿，你们带着祖母先走。到了良德就去潭垌乡，找沈家——小满的阿娘和弟弟那时候早该到了，你们在那儿等我。”
萧夫人的手猛地顿住，帕子从指间滑下来：“翊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跟我们走？”
“我回长江那。”萧翊的目光望向北方，那是小满失踪的方向，眼底压着的痛楚终于漏了点出来，却更添了几分执拗，“我得去找她。”
“万万不可！”萧夫人急得脸色发白，抓住他的胳膊，“那日江水那么急，都过了这么多天……你去哪找？路上那么乱，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
“少爷，我跟你去！”福安猛地往前冲了一步，眼睛红得像兔子，“小姐还没找到，我不能就这么走！我跟着你，总能帮上忙！”
赵大也梗着脖子上前：“我也去！我跟了姑娘这么久，哪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石清握着腰间的刀，脚步没动，语气却斩钉截铁：“公子，属下的职责是护着老夫人和夫人、小姐，您若要去襄州长江，属下随您同去，让赵大护送家人。”
“不行！”萧翊喝断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石清，祖母的身子最要紧，你必须护着她们到沈家！赵大，你力气大，路上帮着扛行李、守夜，这是命令！”
他转头看向福安——这小厮打小跟着小满，此刻正跪在青石板上，膝盖砸得地面“咚”一声响，眼泪混着脸上的灰往下掉：“少爷，求您了！奴才要是找不到小姐，就算到了岭南，心里也不安生！奴才会跑腿、会打听，绝不会给您添乱！”
这时，船帮的伙计扛着跳板过来，粗着嗓子喊：“还走不走了？磨磨蹭蹭的！再不上船，这票就作废了！”
萧翊看着福安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的模样，又看看母亲眼里的泪、妹妹攥着他衣袖的手，喉结滚了滚，最终咬了咬牙：“好，福安，你跟我走。石清，赵大，我家人就交给你们了——若有半分差池，我萧翊这辈子都不会饶你们！”
他把布兜里的碎银全塞给母亲，连自己贴身带的那枚通信用的虎符也取下来，放在母亲手心：“娘，这虎符或许能在关卡处用得上。到了沈家，先把祖母的病调理好，别惦记我。”
萧晴拉着他的衣袖，眼泪砸在他手背上：“哥，你一定要找到小满姐……一定要平安回来，我和娘等你。”
萧翊摸了摸妹妹的头，没说话——他怕一开口，声音就会抖。最后看了眼祖母昏睡的脸，他狠下心，把母亲和妹妹往跳板上推：“快上船，别误了时辰。”
跳板“咔嗒”一声被收起，船身缓缓离岸，江水拍打着船帮，发出哗哗的响。萧夫人站在船边，用帕子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却不敢哭出声——怕吵醒祖母，也怕扰了儿子的决心。
萧翊站在码头上，看着那艘船渐渐融进江面的帆影里，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转过身。江风把他的衣袍吹得猎猎响，衬得他身形愈发孤直。
“少爷，咱们现在去哪？”福安抹了把脸，把眼泪擦干，声音还有点哽咽。
萧翊望向北方，眼神亮得像刀，仿佛要穿透眼前的千山万水：“沿江往下游找。活要见人，死……”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语气艰涩却带着点不肯灭的光，“……也要见尸。”
说完，他迈开脚步，朝着与南下船流相反的方向走。
码头依旧嘈杂，挑夫的吆喝、船家的呵斥、流民的乞讨声裹着风扑过来，可他脚步没停。
福安紧紧跟在他身后，主仆二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往来的人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