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的晨雾还没散,像一层薄纱裹着河湾。
小满趴在浅滩的淤泥里,半边身子浸在刚没过脚踝的水里,冰凉的泥水顺着衣袍缝隙往骨子里渗。她的头发缠在岸边的鹅卵石上,发丝间挂着细碎的水草,脸色白得像河滩上的贝壳,嘴唇冻得发紫,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要被浪声盖过。
远处的芦苇刚冒新芽,嫩黄的尖儿在风里晃,沙沙声混着江水拍岸的“哗哗”声,是这荒滩唯一的动静。
不知漂了多久,她被回旋的水流推到这里,若再往下游漂半里,就是湍急的主航道,怕是连尸骨都寻不回。
“欸?”
一声苍老的惊叹打破寂静。芦苇丛后,一叶扁舟破雾而来,撑船的老者裹着件磨得发亮的旧蓑衣,斗笠边缘垂着的草绳沾着露水,竹篙插入水中时,溅起的水花在晨光里闪着细亮的光。
他本是来收前夜下的渔网,目光扫过滩涂时,却瞥见了那抹蜷缩的身影。
老者连忙把船撑到岸边,竹篙往泥里一插,溅起的泥点落在蓑衣上。
他踉跄着蹲下身,枯瘦的手指先探了探小满的鼻息——那气息细得像游丝,却还在动。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冰凉一片,再按向她的手腕,指尖终于触到一丝微弱的脉搏,跳得又轻又慢。
“造孽啊……”老者叹了口气,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山野人的淳朴恻隐。他看了看小满湿透的衣袍,又望了望远处隐约的茅屋,没多犹豫,弯腰将小满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老人的背有些佝偻,扛起她时,腰弯得更厉害了,每走一步都要喘口气,泥水顺着裤脚往下滴,却稳稳地把人往小船挪去。
小船的船板铺着层干稻草,老者小心翼翼地把小满放上去,解下身上的蓑衣,严严实实地裹住她——蓑衣带着老人的体温,还沾着阳光晒过的干草香,总算驱散了些许寒意。
他又从船尾摸出个陶壶,倒出一点温酒,撬开小满的嘴,小心地喂了两滴,酒液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淌,却让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姑娘,撑住些。”老者低声念叨着,拿起竹篙往水里一点,小船悄无声息地滑进芦苇丛,朝着山脚下那几处冒着炊烟的茅屋去了。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芦苇缝隙照下来,落在小满苍白的脸上,竟有了一丝暖意。
然而,长江北岸那一头的山路崎岖,碎石子硌得马蹄都得打滑。
萧翊勒着缰绳,眼睛里布满血丝,胡茬一夜之间冒了出来,下巴上青黑一片,原本清秀的脸此刻透着股狠劲。他逢人就问,遇到砍柴的樵夫、洗衣的妇人,甚至躲在山洞里的流民,声音嘶哑得像要裂开:“见过一个落水的姑娘吗?十四五岁,穿青布衫,头发很长……”
大多数人只是摇头,眼神里带着麻木;有几个被他问得烦了,摆摆手赶他走。石清和福安跟在后面,好几次见他要往江边的浅滩冲,赶紧扑上去拉住——江水还急,浪头卷着漩涡,下去就是送死。
“少爷!您冷静点!”石清的手被萧翊挣得生疼,“小满姑娘若是还活着,肯定也盼着您好好的,不是让您拿命去赌!”
萧夫人跟在马车旁,眼睛哭肿得像核桃,声音里满是绝望:“翊儿,咱们先找个地方歇脚吧……你这样熬,身子要垮的……”
可没人听。直到中午,萧老夫人在马车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老嬷嬷慌慌张张地掀开车帘,声音都变了调:“夫人!老夫人不好了!烧得厉害!”
萧翊像被雷劈中,猛地转身冲向马车。他钻进车厢,握住老夫人的手——那手烫得吓人,老人的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睛半睁着,呼吸急促,咳嗽时甚至咳出了一点血丝。
“祖母!”萧翊的声音瞬间哽咽,之前的疯劲被一盆冰水浇灭,只剩下恐慌,“您怎么了?您别吓我!”
萧老夫人艰难地抬了抬眼,视线模糊地落在他脸上,气若游丝:“翊儿……别慌……”她咳了两声,胸口剧烈起伏,“小满那孩子……是个有福的……你别太急……”话没说完,头一歪,竟昏了过去。
“祖母!祖母!”萧翊抱着老人,手都在抖。石清赶紧让人把马车赶到山崖下避风,赵大和福安捡了些枯枝,想生火取暖,却发现干粮袋只剩个底,里面只有几块硬得能硌掉牙的饼渣,水囊也见了底。
“少爷,”石清拿着个空钱袋走过来,脸色沉重,“最后一点碎银,昨天给老夫人买了半副退烧的草药,现在……一分钱都没了。”
钱袋轻飘飘的,捏在手里像团废纸。萧翊看着昏迷的祖母,看着慌得团团转的母亲,看着缩在一旁、眼眶通红的萧晴,再想到茫茫江水中生死未卜的小满,胸口像被巨石压住,连呼吸都疼。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山崖边,拳头狠狠砸在粗糙的岩石上。
“咚”的一声闷响,指节瞬间破了,鲜血渗出来,混着石屑粘在手上。他却像没感觉似的,又砸了一下,直到指骨传来钻心的疼,才停下动作,额头抵着冰冷的岩壁,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一边是骨肉至亲,病重垂危,没有药就撑不过今晚;一边是心头牵挂,可能还在某个地方等着他救援,一旦放弃,就再也没有机会。
“唉……”赵大蹲在火堆旁,看着那点微弱的火苗,重重叹了口气,“要是小满姑娘在就好了……她脑子活,说不定能想出办法……”
福安没说话,只是把最后一块饼渣掰成小块,递给萧晴——萧晴接过饼渣,看着远处珠儿孤零零跪在地上的样子,眼神动了动。珠儿的脸还肿着,膝盖在碎石上磕出了血,却不敢靠近,只是抱着膝盖无声地哭,眼泪滴在泥地里,晕出小小的湿痕。
“过来吧。”萧晴的声音很轻,带着刚哭过的沙哑。珠儿愣了一下,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不敢相信地看着她。“别跪着了,”萧晴别过脸,声音更低了,“……火边暖和点。”
珠儿连忙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到火堆旁,双手拢着微弱的暖意,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带着点求生的希望。
萧翊听到身后的动静,却没回头。他望着滚滚东流的江水,阳光照在水面上,晃得人眼睛疼。
石清走过来,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布条:“少爷,先包伤口吧。老夫人还等着您拿主意,队伍也等着您。”
萧翊接过布条,指尖颤抖着缠上伤口。血还在渗,染红了布条,像一道刺目的疤。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时,眼里的疯狂渐渐褪去,只剩下沉重的决绝——他不能倒下,祖母要救,小满……也不能放弃。
“石清,”他的声音沙哑却坚定,“你带着赵大,往前面的村子找郎中,就算是赊账、拿东西抵,也要把药弄回来。福安,你守着祖母和母亲,看好马车。”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江面上,“我去下游的渡口看看,说不定……能问到小满的消息。天黑前,咱们在这里汇合。”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分兵两路,一边救祖母,一边寻小满。哪怕希望渺茫,也不能坐以待毙。
风又起了,卷着江水的湿气,吹得火堆的火苗歪歪扭扭。
萧翊翻身上马,缰绳一勒,马蹄扬起碎石,朝着下游的方向奔去。背影在苍茫的江岸线上,显得格外孤绝,却又带着不肯认输的韧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