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长安城沉浸在一片辞旧迎年的喧闹与暖意中。柳林庄的这小农庄里,也难得卸下了往日劳作的繁忙,透出几分温馨的年节气象。
一大早,小满就带着春杏、翠柳和另外三个小丫头扫尘、贴春联、挂桃符。福安前几日就领了赏钱和年礼,欢天喜地地回家团聚去了。赵大和哑奴依旧沉默,但干起活来毫不含糊,将院子里外收拾得利利索索。小满给每个人都封了红封,包括赵大和哑奴,两人接过时,黝黑的脸上似乎也有一丝极淡的波动。
谷雨的腿好了许多,郎中来看过,说夹板可以拆了,但还需小心养护,不能久站受力。此刻,他正拄着一根小满给他削的拐杖,单脚立在廊下,看着大家忙碌,小脸上洋溢着许久未见的轻松和期待。错过童子科的阴霾和无法归家的遗憾,似乎也被这过年的喜气冲淡了些许。
灶房里热气腾腾,春杏领着翠柳正在准备年夜饭。炖肉的浓香、蒸糕的甜香、还有油炸食物的焦香弥漫在寒冷的空气里,勾得人食指大动。
“阿姐,晚上真能吃饺子吗?羊肉馅的?”谷雨吸着鼻子,眼巴巴地问。
“能,管够!”小满笑着应道,手里正剪着一个窗花,“还有你爱吃的炸酥肉,春杏姐姐特意给你做的。”
柳枝在灶房门口探头,脸蛋红扑扑的:“姑娘,面发好了,可以包饺子了!”她来了这些时日,吃饱穿暖,性子开朗了不少,人也圆润了些,干活格外有劲头。
“来了!”小满放下剪刀,拍了拍手上的纸屑,刚要往灶房去。
忽然,院门外传来了几下轻轻的、带着些迟疑的叩门声。
“这个时辰,会是谁?”小满有些疑惑。街坊邻里都在自家忙活,福安回家了,萧翊……萧翊倒是说过年节里可能来找谷雨玩,但也不会这么悄没声息地敲门。
离门最近的翠柳已经蹦跳着跑去应门了,声音清脆:“来啦!谁呀?”
门闩被拉开的声音响起。
门外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妇人,穿着一身厚实的、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靛蓝棉裙,肩上挎着一个沉重的包袱,发髻被风吹得有些散乱,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近乡情怯般的忐忑。她望着门内热闹的景象,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大娘,你找谁?”翠柳眨着大眼睛,好奇地问。
那妇人局促地攥着衣角,声音带着南方口音,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我……我找沈小满,她……是住这里吗?”
灶房里的春杏听到动静也探出身来。
廊下的谷雨下意识地踮起脚,忘了伤腿,朝门口望去。
正准备进灶房的小满猛地顿住了脚步。这个声音……
她猛地转身,目光穿过院子,直直地落在门口那个熟悉得刻入骨髓的身影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手里的剪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小满的眼睛瞬间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站在寒风中的妇人,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委屈、思念和心疼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化作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顺着脸颊疯狂滑落。
她张了张嘴,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声音破碎不堪:“……娘?”
站在廊下的谷雨,也终于看清了门口的人。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睛瞪得圆圆的,手里的拐杖“啪嗒”一声倒在一边都浑然不觉。他就那么呆呆地站着,看着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两行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往下掉,顷刻间就打湿了前襟。
门口的小满娘,在看到女儿身影的瞬间,眼眶也立刻红了。再看到廊下那个拄着拐杖、眼泪汪汪望着自己的小儿子,更是心如刀绞。她再也忍不住,推开半掩的门,踉跄着走进院子,声音哽咽:“小满……谷雨……我的儿……”
小满终于反应过来,像是被解除了定身术,猛地冲过去,甚至忘了地上的积雪,一把扑进母亲冰冷却无比熟悉的怀抱里,放声大哭:“娘!娘!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呀!!”所有的坚强,所有独自扛起的重担,所有深夜的彷徨和无助,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只剩下最原始的委屈和依赖。
谷雨也单脚跳着,跌跌撞撞地扑过来,紧紧抱住母亲的腰,把满是泪痕的小脸埋进母亲怀里,哭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压抑不住的抽噎。
母女三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春杏和翠柳都愣住了,随即明白过来,也跟着红了眼圈,默默站在一旁。
赵大和哑奴不知何时也站在了屋檐下,沉默地看着这突如其来却又感人至深的团圆一幕。
哭了许久,小满才勉强止住泪水,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容,心疼得无以复加:“娘,您怎么一个人来了?路上这么远,这么冷……大姐呢?”
小满娘用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抚摸着女儿和儿子的头发,声音沙哑:“你大姐在家看着作坊,走不开……我、我实在放心不下你们……谷雨的腿怎么样了?信里说得不清不楚的……我一想到你们两个孩子在这么远的地方……这年……我实在坐不住,就……就跟着商队一路寻来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的艰辛和担忧,可想而知。
“娘……”小满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心里满是刺痛和愧疚,“对不起,让您担心了……我们没事,谷雨的腿快好了……就是……就是没能考好……”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人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小满娘搂紧他们,声音哽咽,“看到你们都好,娘这心……才算踏实了……”
在这个万家团圆的年三十,在这个寒冷的长安郊外,一家人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