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已过,清晨的薄霜凝在枯黄的草叶上,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寒光。
谷雨的新襕衫浆洗得笔挺,每日穿着它往返于柳林庄与国子监附学之间。那领口袖口的暗纹云绣,衬得少年身姿挺拔,眉宇间褪去了往日的怯懦,添了几分读书人的沉静与专注。
童子科之期日渐迫近,他几乎将所有醒着的时间都扑在了书本上。案头堆满了周司业所赠的《礼记》注疏、他自己整理的《论语》心得,以及从同窗处借来的策问范文。
灯火常常亮至深夜,映着他伏案苦读的身影。小满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能吩咐春杏变着法子做些滋补的汤水,又托人买了上好的松烟墨和澄心堂纸,默默支持。
周司业那句“若有疑难,可随时来府中请教”并非虚言。谷雨谨慎地挑选了几处真正困扰的经义难点,恭敬地递上名帖求教。出乎意料的是,周府门房并未刁难,周司业竟也抽空见了他。虽然每次时间不长,但老人寥寥数语的点拨,往往切中肯綮,让谷雨茅塞顿开。这份来自清流大儒的认可,如同无形的铠甲,悄然提升了谷雨在学堂的分量。魏明远等几个真心向学的同窗,也常与他切磋讨论。赵茂等人虽依旧冷眼,但明目张胆的欺凌确是少了,只是那眼神中的嫉恨与不屑,却更深了。
萧翊的消息来得很快。一日午后,福安从城中带回一份新刊印的“邸报”,上面赫然登着一条弹劾奏疏的摘要:“京兆府万年县书吏沈继宗,贪墨渎职、构陷良善、结交权贵仆从以谋私利……证据确凿,着即革职查办,交大理寺勘问。”
小满看着邸报上那冷冰冰的文字,心头并无太多快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沈继宗倒了,这个“本家叔叔”终于自食恶果。萧翊的手段果然利落,直接捅到了最刚直的御史那里。这无疑斩断了伸向谷雨的一只黑手,也向某些人传递了一个信号:沈家姐弟,并非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然而,萧翊随信附带的另一句话却让小满的心再次悬起:“沈继宗不过马前卒。其背后之人,藏得甚深。童子科在即,务必谨慎。” 这印证了萧翊之前的猜测,沈继宗背后另有其人。这潭水,是谁想要搅的更深。
小满捏着信纸,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细腻。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感激?他竟一直记挂着此事,甚至动用了御史台的关系。是警惕?他再次点明了背后黑手的存在和强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在她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商贾女子之时,他依然在不动声色地提供着如此关键的庇护和情报。这份情谊,沉重而纯粹,让她心头微暖,却又有些无所适从。
她将信小心折好收进妆匣深处。萧翊的警示,她铭记在心。赵家,赵茂……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今日哑奴从门口拿进来一封信,信中夹着一片晒干的、形似枫叶却更厚实的叶子,散发着奇异的辛香。信纸旁附了寥寥数语:“此乃‘山苍子叶’,岭南俚人随身佩戴,可驱虫避秽,提神醒脑。长安冬日阴寒,置于枕边或随身香囊,或有益处。”
小满捏着那片厚实微韧、散发着独特清香的叶子,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郎岩沉默的关切与守护。他总是那样默默的付出,即使她待他如此冷漠,故意疏远。
她叹了口气,将它小心地放进一个素色香囊,贴身收好。那辛烈而温暖的气息,似乎真的驱散了几分长安深冬的寒意和心头的阴霾。
日子看似恢复了平静,但小满心中的弦并未放松。
她注意到哑奴似乎比以往更加沉默,眼神也时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仿佛时刻警惕着什么。他砍柴时,斧头落下的声音似乎更沉,劈砍的角度也带着一种刻意的狠厉。有时,他会独自在庄外僻静处待上一会儿,目光扫过周围的树林和土丘,像是在搜寻什么。
小满没有多问。经历过沈继宗的威胁和萧翊的警示,她明白平静的水面下必有暗流。哑奴的异常,或许正印证了这一点。她只是悄悄嘱咐福安,接送谷雨时更要加倍小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一日,小满带着春杏去西市采买些过冬的物什。马车行至一处相对热闹的街口,小满无意间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熙攘的人群中,一个身影让她目光微凝——那人穿着半旧的家丁服饰,身形和侧脸都像极了赵茂身边那个时常狗仗人势的长随!他正站在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前,看似在挑选,眼神却不时瞟向柳林庄马车驶来的方向,带着一丝阴冷的窥探。
小满的心猛地一跳,连忙放下车帘。是他!他在这里做什么?是巧合,还是……在盯着她们?
回到柳林庄,小满将所见告诉了福安。福安脸色一沉:“姑娘放心,我会留意。看来那些人,还没死心。”
傍晚岭南再次带来了消息。这一次,是金花托商队辗转送来的信。这家伙,才认字没多久就会给人写信了。
信中,金花先是絮叨了货栈的生意和阿远的能干,字里行间透着甜蜜。接着,她的笔调变得凝重起来:
“……小满,有件事得告诉你。郎岩那边,动静不小。前些日子,那个贝莎小姐又来了,她的外祖父居然还是白藤峒的寨主,带了好些人,阵仗很大,说是商议婚期。峒主态度很坚决。但郎岩……他好像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听说,他把黑石峒靠近白藤峒边界的那片最好的 ‘吉贝田’,还有旁边一个刚发现的 ‘小盐泉’,当着两峒长老和寨老的面,直接划给了我们良德县靠近山边的几个汉俚杂居村子共同管理!还说以后吉贝的收成和盐泉的产出,由这几个村子和我们货栈一起经营,所得收益, 三成交给黑石峒作为‘山租’, 七成归各村和货栈支配,用于修路、建俚汉共用的学堂、还有请医者!”
“这可捅了马蜂窝了!白藤峒峒主当场就拍了桌子,说郎岩少峒主这是 ‘背祖忘宗,把俚人的山林盐泉送给汉人’! 骂他坏了俚汉之间千百年来‘以山为界、各安其分’的规矩!峒主也气得脸色铁青,胡子都翘起来了,听说父子俩在 ‘议事铜鼓’前大吵了一架,声音大得整个寨子都听见了!郎岩被罚去 ‘祖灵禁地’思过,没有他的命令不许出来……现在黑石峒和白藤峒的关系,比以前更僵了,白藤峒那边放话,要断了和我们良德这边的一切往来!”
金花的字迹到这里有些潦草,透着浓浓的担忧:“小满,你说郎岩这是图啥?那片吉贝田可是黑石峒女人织‘俚锦’的上好原料来源地!那 小盐泉更是山里难得的宝贝!他这么做,等于彻底断了和联姻的可能,也把自己在峒里的路堵死了大半…… 我总觉得,他这破釜沉舟的架势,跟你……有点关系?你可要好好的啊!现在寨子里说什么的都有,我真怕他出事!”
信纸从小满手中滑落。她呆呆地坐在那里,耳边嗡嗡作响,仿佛听到了千里之外那激烈的争吵和铜鼓沉闷的回响。郎岩……他竟然做了这样的事!
吉贝! 那是岭南俚人重要的经济作物,其纤维是织造闻名遐迩的“俚锦”的核心原料。一片上好的吉贝田,对依赖纺织和贸易的俚人峒寨而言,其价值不亚于汉人的良田!而盐泉,在缺盐的岭南山区,更是命脉般的战略资源!他竟将这两样黑石峒的命根子……划给了汉俚杂居的村子共同管理?还定下了收益分配的规矩?
这哪里是“好意”?这分明是自绝于部族传统!是把他自己架在了火堆上!他用最激烈、最不留余地的方式,不仅斩断了联姻的可能,更是挑战了俚人峒寨对山林资源绝对掌控的古老规则!他提出的“山租”和收益分配方式,在汉人看来或许是善政,但在恪守祖规的俚人长老们眼中,无疑是离经叛道、胳膊肘往外拐!金花说得对,这就是破釜沉舟,赌上了他作为少峒主的一切!
小满的指尖冰凉,心却像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郎岩……他这是为了她?为了彻底摆脱联姻的枷锁,甚至不惜动摇自己部族的根基?可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大到让她无法呼吸!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揪心的疼痛攫住了她。
他被罚去“祖灵禁地”思过……那是什么地方?他现在怎么样了?愤怒的白藤峒会不会借机寻衅?黑石峒内部会不会有对他不满的人趁机发难?
她猛地站起身,在屋子里焦躁地踱步,冰冷的恐惧感顺着脊椎爬升。
岭南山高路远,瘴疠横行,部族事务外人根本无法插手!她能做什么?她该做什么?写信?可写什么?安慰显得苍白,责备毫无道理,劝阻更是迟了……郎岩需要的,从来不是这些。他需要的,或许是她平安,是他自己选择的这条荆棘之路能最终通向光明的证明。
窗外的寒风呼啸着卷过柳林庄,带着深冬的凛冽,仿佛也带来了岭南十万大山深处的寒意和铜鼓沉重的回音。
长安的暗流尚未平息,岭南的滔天波澜又起。小满只觉得一股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扶着冰冷的窗棂,望着岭南的方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到,命运掀起的风暴,正从她最牵挂的地方,以最惨烈的方式,席卷而来。郎岩……你千万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