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周司业府邸所在的街巷,便觉气氛不同。虽也是中秋佳节,但此处的热闹带着一种文雅克制的喧嚣。
府门前车马不少,但井然有序。来访者多是文士打扮的儒生,或带着明显是来求学的童子,也有几位穿着常服但气度不凡的官员。空气中弥漫着墨香、茶香和淡淡的桂花香。
萧明远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一下车,便有不少人上前拱手寒暄。
“萧县丞,中秋安康!”
“萧大人也来了?这位小公子是……”
“正是犬子引荐的岭南学子,沈谷雨。”萧明远含笑回应,态度既不疏离也不过分热络,带着官场特有的圆融。他将小满准备的礼物示意随从交给周府管家,特意低声嘱咐了一句:“这糖块需置于阴凉处,早些食用为佳,以免受热融形。”管家点头记下。
小满拉着谷雨,跟在萧翊身后,亦步亦趋。她看到周围那些穿着绫罗绸缎、气质矜贵的学子或孩童,再看看自己弟弟身上虽整洁却过于朴素的月白襕衫,心中不免又添了几分忐忑。谷雨更是紧张得小脸发白,紧紧攥着姐姐的手。
进入府内,绕过影壁,便见一处宽敞雅致的庭院。青石板铺地,古木参天,假山玲珑,墙角几丛金桂开得正盛,甜香四溢。正厅内已坐了不少人,都是带着孩子前来拜访的家长。周司业尚未露面,众人或低声交谈,或静坐品茶。
萧明远带着萧翊、小满和谷雨被引至厅内一处位置落座。很快,便有周府的仆人奉上香茗。萧明远与几位相熟的官员低声交谈起来。萧翊则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目光随意扫视着厅内众人,偶尔在几个衣着格外华贵、神态倨傲的少年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
谷雨如坐针毡,小满只能低声安慰:“别怕,深呼吸。想想你读过的书,想想阿爹教你的道理。”
不多时,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在一名中年管家的陪同下,缓缓步入正厅。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正是致仕的国子监司业,周老先生。
周司业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厅内众人,最后落在几位带着孩童的家长身上,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今日中秋,本不应叨扰。然诸君携子而来,皆为求学。老朽精力有限,便请几位小友依次入内堂,略作考校。点到名字者,随管家入内。”他报出了几个名字,都是长安城内有名的少年才俊。
被点到名字的孩子,有的自信满满,有的略显紧张,在父母期待或紧张的目光中随管家进入内堂。厅内气氛更加凝重,落针可闻。谷雨的名字尚未被叫到,他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
终于,管家再次出来,目光投向谷雨:“岭南沈谷雨,请随我来。”
谷雨猛地抬头,小满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用力握了一下弟弟的手,低声道:“去吧,阿姐等你。”
谷雨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努力挺直小小的脊背,跟着管家走向那道通往未知考场的门。
与此同时,小满也被一位周府的侍女引到了内宅中堂。按照礼仪,男宾在外厅,女眷需在内宅另设席位款待。
中堂焚着淡淡的百合香,布置雅致。几位衣着华贵的夫人正围坐品茶闲谈,身边伴着几位妙龄少女。小满一身秋香色素衣踏入,如同素绢落入锦缎堆,瞬间引来数道目光。
这些目光带着审视与好奇,在看清她朴素的衣着和未施脂粉却清丽健康的容貌后,很快染上了或明或暗的轻慢与优越感。几位少女更是毫不掩饰地交头接耳,低语着“乡气”、“寒酸”之类的词。
引路侍女将小满引至下首落座。小满垂眸端坐,努力忽略那些刺人的视线。
“这位姑娘看着面生,不知是哪家闺秀?”一位绛红撒金褙子的夫人率先发问,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探究。
小满起身行礼:“回夫人话,民女沈小满,岭南良德县人氏。今日是陪舍弟前来拜会周司业周大人的。”
“岭南?”另一位湖蓝绸衫的李夫人掩口轻笑,“那可真是山遥水远了。难怪……”她未尽之意,引来几声心照不宣的低笑。
小满脸上微热。主位上,穿着藕色素面绸褙子、气质温婉沉静的周夫人适时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力量:“岭南亦是钟灵毓秀之地。沈姑娘一路辛苦,请坐。上茶。”她目光扫过,那些窃笑声顿时低了下去。
气氛微凝。侍女们恰在此时端上点心果品。一名侍女捧着的红漆托盘里,几块晶莹剔透、内嵌各色花草的糖块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呀!是那个‘玉露’糖块!”一位穿着鹅黄襦裙的年轻夫人惊喜地低呼出声。
“可不就是嘛!前儿在萧夫人茶会上尝过,那滋味,清甜不腻,里面的花儿跟活的一样!”另一位夫人附和道。
“听说这糖在咱们圈子里都传遍了,就是稀罕,等闲买不到呢!萧夫人也只得了那么一小盒。”王侍郎夫人也收起了轻视,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糖块,“周夫人,您府上竟有?”
周夫人眼中也掠过一丝了然和欣赏,拿起一块对着光看了看:“管家方才说,是一位姓沈的姑娘带来的节礼。原来如此。”她含笑的目光投向小满,“原来这近来风靡京中、令各家夫人小姐们念念不忘的‘玉露’糖,竟是出自沈姑娘之手?”
轰!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方才还带着轻视的夫人们瞬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穿着朴素灰衣、安静坐在下首的岭南姑娘!
“是她做的?”
“不可能吧?看着年纪这么小……”
“萧夫人只说从岭南来的新奇物事,可没说是这么个小姑娘做出来的!”
“我们竟被一个乡下丫头做的东西给比下去了?”这句是极低的、带着酸意的嘀咕。
惊讶、好奇、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嫉妒和被打脸的尴尬,在几位夫人脸上交织。那几位贵女更是惊愕地张大了嘴,看看那价值不菲、被她们追捧的糖块,又看看小满,眼神复杂极了。
小满在周夫人点破的瞬间,心也提了起来,但看到众人震惊的反应,反而镇定下来。她再次起身,向周夫人及诸位夫人行了一礼,声音清晰平稳:“夫人明鉴。这‘玉露’糖确是民女家中作坊所制。选用岭南上好蔗糖,辅以应季药食同源之花果草木,经秘法熬制凝形。不仅形美,亦有微末效用。”
她从容地指着盘中糖块介绍,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如这嵌菊花的,性微寒,清心明目,秋燥含化最宜;嵌茉莉的,香气清幽,舒缓郁气;嵌薄荷叶的,清咽润喉,读书或闲谈口干时含上一块,颇为清爽。”她的介绍既专业又贴合贵妇生活。
“原来如此!难怪萧夫人赞不绝口,说这糖清雅不腻,还有几分巧思。”周夫人点点头,看向小满的目光欣赏之色更浓,“沈姑娘小小年纪,能有这般心思和手艺,实在难得。这糖看着娇贵,存放食用可有讲究?”
小满知道周夫人在给她机会,她得抓住机会,:“谢夫人夸奖。此糖怕热畏潮,需置于阴凉干燥处。管家大叔方才接手时,民女已斗胆提醒过。食用时,以小银碟盛之,配细勺轻舀含化,风味最佳,亦显雅致。若喜清凉,置于冰鉴旁稍镇片刻,口感更妙。”她将萧翊的建议和自己的理解完美融合。
“心思细腻,考虑周全。”周夫人赞许道,又关切地问,“沈姑娘初来长安,住在何处?可还习惯?”
感受到周围那些或探究或仍带酸意的目光,小满谨慎回答:“劳夫人垂询。民女姐弟暂居竹枝巷‘静园’,幸得萧府萧大人与公子多方照拂,衣食无忧,正在慢慢适应京中生活。”
“萧家是厚道人家。”周夫人微笑道,话语带着分量,“能得他们照拂,是缘分。长安虽大,以姑娘的灵巧坚韧,定能闯出一片天地。”这话既是鼓励小满,也是说给在座某些心思浮动的人听——这姑娘,有萧家背景,不可过分轻慢。
有了“玉露糖”制作者身份的揭晓和周夫人明显的回护,堂内气氛彻底转变。先前轻视的夫人态度收敛许多,开始询问岭南风物和糖块制作细节,虽仍有矜持,但表面客气周全。小满应对得体,不卑不亢。只有那几位贵女,偶尔投来的目光依旧复杂,带着点不甘和审视。
外厅·内堂
时间在等待中流逝。终于,内堂的门再次打开,谷雨小小的身影走了出来。他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和隐隐的兴奋。
萧明远和萧翊立刻看向他。小满也从内宅被请了出来,快步走到弟弟身边,紧张地问:“谷雨,怎么样?”
谷雨看到姐姐,用力点点头,小声道:“阿姐,先生问了我《论语》里‘君子不器’的意思,还有让我就‘学而不思则罔’写了几句心得……还问了我岭南的风物人情,我都答了!”
这时,周司业也缓步走了出来。他面色依旧严肃,但目光落在谷雨身上时,却微微颔首,对萧明远道:“此子年纪虽幼,然心思澄澈,反应机敏。所答虽略显稚嫩,然条理清晰,根基尚可,尤难得者,是那份未经世故雕琢的赤子之心与求知之欲。”他顿了顿,“可教。”
短短“可教”二字,如同天籁!小满悬着的心终于重重落下,眼眶瞬间湿润了。谷雨更是激动得小脸通红。
萧明远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拱手道:“多谢周先生!此子能得先生青眼,是他之幸事!”他看向谷雨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真切的欣赏。这孩子,或许真如翊儿所说,是块璞玉。若好好雕琢,将来未必不能成为朝廷栋梁,于国于民有益,于萧家……或许也是一份善缘。
离开周府时,午后秋阳明媚。小满拉着谷雨的手,感觉弟弟手心温暖有力。萧翊得意地拍了拍谷雨的肩膀:“小子,没白费本公子替你跑断腿!干得漂亮!” 他看向小满,挑眉一笑,带着点邀功的意味,“怎么样?本公子说你的糖会‘一鸣惊人’,没说错吧?周夫人那儿可是给你扬名了!”
小满看着萧翊那副“快夸我”的样子,又想起方才内宅那戏剧性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有谷雨成功的喜悦,有糖块身份被认可的激动,也有对即将到来的陈府中秋宴更深的期待和一丝隐忧——今日只是小范围,晌午后,才是真正的战场!她深吸一口气,望向马车外繁华的长安街景,眼神越发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