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翊那句不容置疑的“沈小满,跟我上船!”在甲板的血腥与混乱中回荡,带着一种上位者惯有的命令口吻,也裹挟着尚未散尽的惊悸与余怒。
小满的心脏猛地一缩,不是悸动,而是被那语气刺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脊背挺得更直,迎上萧翊那双深邃如寒潭、此刻却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
她嘴唇微动,想说点什么,比如“多谢救命之恩”,或者“不必麻烦”,但最终只化作一个倔强的沉默。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身边谷雨冰凉的小手。
达娅敏锐地感觉到了两人之间骤然绷紧的气氛,她连忙打圆场,声音带着俚人特有的清亮,试图缓和:“大哥!小满姐姐刚受了惊吓,谷雨弟弟也吓坏了!先让他们缓缓嘛!”她转向小满,语气充满真诚的关切,“小满姐姐,去我们船上吧,船大些,也干净安全,有大夫!谷雨弟弟也需要好好看看,他脸色好白!”
提到谷雨,小满低头看去,只见弟弟紧紧靠着她,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嘴唇紧抿,眼神空洞,显然是被刚才那生死一线彻底吓懵了。她心头一软,坚硬的外壳裂开一道缝隙。她可以倔强,可以顾忌那些无形的鸿沟,但谷雨的安全和健康永远是第一位的。
“谷雨……”小满蹲下身,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放柔,“别怕,没事了,坏人被打跑了。”谷雨像是被惊醒,猛地扑进她怀里,小脸埋在她颈窝,压抑的呜咽声传了出来。
这一幕落在萧翊眼中,他紧握剑柄的手终于松了几分力道,眼中凌厉的寒芒也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复杂取代。他看到了小满面对他时的戒备与疏离,也看到了她对弟弟毫无保留的柔软与保护。这矛盾,让他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更甚。
“巴隆!”萧翊沉声下令,声音已恢复了几分平日的冷静,但依旧带着不容置喙,“带人清理甲板,救治伤员。把沈家姐弟和受伤的弟兄,”他目光扫过黄生和几个挂彩的镖师,“都安置到我们船上。让桑吉立刻准备诊治!”桑吉是黑石峒的资深巫医,也是萧翊的医术启蒙老师之一,此次随行。
“是,少主!”巴隆立刻领命,指挥着精悍的俚人护卫行动起来。他们动作麻利,配合默契,迅速将漕船上受伤的船工、镖师以及惊魂未定的乘客转移到那艘高大坚固的楼船上。
黄生虽也受了些皮外伤,但行动无碍,他指挥着还能动的镖师协助转移货物,看向萧翊的眼神带着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楼船名为“云帆”,内部空间宽敞,装饰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实用与坚固。一间干净整洁的舱室被腾出来安置小满和谷雨。
桑吉,一位须发皆白、眼神却异常清亮的老者,很快提着药箱进来。他先仔细检查了谷雨,确认只是惊吓过度,开了些安神定惊的药散,又查看了小满身上几处无关紧要的擦伤。
“小公子心神受扰,需静养数日,莫再受惊扰。姑娘皮外伤无碍,敷点草药即可。”桑吉的声音平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小满谢过桑吉,看着老医者离开,舱内只剩下她和昏昏欲睡、服了药后平静下来的谷雨。达娅端来了温水和干净的布巾,坐在小满身边。
“小满姐姐,”达娅看着小满依旧有些苍白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在生大哥的气?”她想起大哥刚才那命令式的语气,“大哥他就是那样,遇到在意的事,话就硬邦邦的,其实他是担心坏了!你没看到弩箭射出时他那眼神,像要吃人一样……”达娅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小满接过布巾,轻轻擦拭着谷雨额头的冷汗,动作温柔,眼神却有些飘远。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没有生气。是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达娅眨眨眼,显然不太信:“真的?可你看大哥的眼神,好疏远。小满姐姐,大哥他……”她还想替自家兄长解释几句。
“达娅小姐,”小满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坚定,“你知道吗,在良德,我阿娘和我阿爷(陈伯)聊天时,我曾无意听到过。”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他们说,俚汉通婚,千难万难。更何况,他是黑石峒未来的峒主,而我,只是潭垌乡一个普通的汉家农女。我们之间……”她没再说下去,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通透的弧度,“救命之恩,我会铭记,也会报答。但其他的……不敢奢望,也……不合适。”她永远记得他的好。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达娅想撮合的热情。她看着小满沉静而带着淡淡疏离的侧脸,想起了远在黑石峒、对大哥情根深种的贝莎,又想起大哥刚才那失态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无力感。
是啊,未来峒主和农女……这中间的鸿沟,似乎比瞿塘峡的激流还要难以逾越。而且阿爸是极力反对的,阿爸因为这事不止一次警告过阿哥。她默默地握住了小满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这时,舱门被轻轻叩响。
萧翊站在门外,他已脱去了轻甲,换上了一身深青色常服,少了战场上的肃杀,却多了几分深沉内敛。他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是桑吉吩咐给谷雨熬的安神汤。
“药好了。”他的声音低沉,目光落在小满脸上,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刚才在甲板上,他似乎又把她推远了,不该是这样的,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
小满起身,垂眸行礼:“有劳萧公子。”她接过药碗,指尖不可避免地与萧翊的碰触了一下,两人都像被烫到般迅速收回。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萧翊的目光扫过榻上安睡的谷雨,落在小满低垂的眼睫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惊惧后的脆弱。
他想说点什么,比如解释刚才的强硬并非本意,或者问问她是否真的无恙。但话到嘴边,看着小满那刻意维持的恭敬与疏离,想到她刚才对达娅说的那些话可能早已传入他耳中,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最终只是生硬地叮嘱了一句:“谷雨醒了,把药喂他喝了。好生休息。” 说完,转身离开了舱室,背影显得有些僵硬。
小满端着那碗温热的药,看着萧翊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感激是真,疏离也是真。那无形的身份壁垒,如同这艘坚固楼船的舱壁,厚重而冰冷地横亘在他们之间。她低头,看着药汤里自己模糊的倒影,眼圈瞬间红了,随后又深深的叹了口气。
门外走廊,萧翊并未走远。他背靠着冰冷的舱壁,闭了闭眼,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柄淬毒匕首刺向小满心口的瞬间,那种心脏骤停的恐惧感再次攫住了他。他烦躁地捏了捏眉心,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温润的羊脂白玉药瓶,里面是黑石峒秘制的上好伤药,攥在手心,指节微微发白。最终,他还是没有勇气再折返,将药瓶重重地塞回怀里,大步走向前甲板,仿佛只有那里呼啸的江风,才能吹散他心头的郁结与那丝难以言说的……痛楚。
楼船“云帆”破开浑浊的江流,载着幸存者,也载着更复杂难明的心绪,继续驶向那迷雾重重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