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已随着那熟悉水路的信差离船而去,奔向良德。小满心中那份因订单激增而起的亢奋与焦虑,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虽未完全平息,但终究被更深沉的责任感和必须面对的“下一步”压了下去。她需要稳下来。
甲板上依旧喧嚣,但小满的心境已不同。她找到正在船头与船老大刘老大查看航图的黄生。
“黄镖头,”小满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亮与沉稳,“打扰您了。方才只顾着写信,忘了细问。咱们这船,下一站是哪里?照这行程,大概什么时候能到长安?”
黄生转过身,指着摊开的、略显陈旧的江河水道图:“小满姑娘请看。咱们现在正顺西江而下,下一站是康州,明日晌午前能到,短暂停靠补给。接着继续沿西江西行,便是桂州。桂州是岭南西道重镇,漓江、湘江在此发源,自古便是北上要冲。”他手指点在图上西江上游的一个大点。
“原计划,是从桂州起,走灵渠入湘江,再北上。”黄生话锋一转,眉头微蹙,“但今夏岭南西道水患尤其严重,灵渠多处淤塞难行,官府正在抢修,大型商船通行风险极高,且必然延误。刘老大(就是船老大)和我商议后,决定改道。”他手指向东移动,“我们不入桂州,而是在康州之后,折向东北,入浈水、北江,经韶州出岭南,再入湘江,最终抵达江陵府。这条线虽然绕了些,但水道相对通畅,避开西道水患,更为稳妥。方才李掌柜他们约的江陵详谈,便是此地。”
“从江陵起,便是走长江水道了。溯江西上,过三峡,经夔州、渝州,再折向西北,入嘉陵江,经利州、凤州,最终抵达京畿道,长安城。”黄生的手指沿着曲折的水路,一直划到图的最西北角。
他估算了一下,抬头道:“改走韶州线,去江陵的路程比原计划经桂州、灵渠要稍远些。若顺风顺水,无甚耽搁,约需二十五日左右。到了江陵换船,再走长江、嘉陵江一路到长安,路途更为遥远险峻,尤其三峡段水流湍急,耗时更久。顺利的话,总需再行一个半月到两个月。所以,从今日算起,抵达长安,恐怕已是深秋乃至初冬时节了。谷雨小兄弟的省试在明年春,时间倒也充裕,只是这路上需耐得住辛苦,且改道绕行,更添了几分周折。”
小满默默记下。改道韶州,江陵需二十五日;长安,再一个半至两月。深秋初冬……时间更长,路途也更复杂了。她不禁问道:“桂州那边水患,很严重吗?”
黄生面色凝重:“听刚在端州码头上船的客商说,漓江、湘水上游山洪暴发,冲毁了不少桥梁道路,灵渠作为沟通湘漓的关键,受损不轻。官府虽在抢修,但非一日之功。咱们这船吃水不浅,载货又重,硬闯灵渠风险太大,万一搁浅或触损,耽误的时日就更无法估量了。走韶州线,虽远,却是眼下最稳妥的选择。”
小满点点头,理解了改道的必要性。“多谢黄镖头费心安排。” 她郑重道谢。黄生点点头,继续与刘老大商议航线细节。
小满回到略显逼仄的客舱。谷雨没有看书,正坐在铺上,小眉头紧紧皱着,看到小满进来,立刻忧心忡忡地说:“阿姐,刚才那些掌柜要那么多糖……信是送回去了,可,可家里就陈伯、阿娘、惊蛰姐她们,作坊地方也不大,就算日夜赶工,人手也不够啊!万一……万一供不上货,耽误了人家生意,可怎么办?”他年纪虽小,却心思细腻,深知承诺的分量。
小满坐到谷雨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温声道:“谷雨别急,阿姐也在想这事呢。”她望着小小的舷窗外奔流不息的江水,思绪也如江水般流动。“你看这船,从岭南到长安,千山万水。我们的糖,若只从潭垌乡一处生产,再运往四面八方,路途遥远,损耗风险大,成本也高。就像李掌柜想在其他县城设点,阿卜杜勒老爷要去长安,百味斋在州府……每个地方的需求都不同,路途却一样艰难。”谷雨似懂非懂地看着姐姐。
小满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我在想……若是,若是在这些要紧的地方,像州府、江陵,甚至长安,我们能有自己的工坊,或者至少是信得过的铺面伙计,就近取材,或者从家乡运半成品过去再加工、包装、售卖呢?比如州府产蔗糖,凉茶草药也多,在那里设个点做凉茶味的糖块,是不是比从潭垌乡运成品过去更快、更省、更新鲜?江陵四通八达,在那里设个总栈,分发货品给北边、西边的客商,岂不方便?”
谷雨的眼睛亮了起来:“阿姐是说……像那些大商号一样,在各地开分号?”
“对,就是这个意思!”小满点头,“前店后坊,或者分坊集散。我听里正讲过,前朝(隋)乃至本朝一些经营茶、盐、丝绸的大商贾,就有这样的法子。在产地设坊,在要冲之地设栈或铺,互通有无。这样既能及时响应各地需求,也能减少长途跋涉的损耗风险。”
“可是阿姐,”谷雨又想到问题,“开分号要地方,要人手,还要信得过的人管着。咱们家,哪来那么多信得过的能人啊?要是遇到……使坏的,怎么办?”
这正是小满最费思量之处。她沉吟道:“信得过的人……确实难寻。同乡是首选,像阿远哥、金花姐,若是能独当一面,将来或可外派一方。但潭垌乡毕竟小,人才有限。或许……可以学学那些老字号铺子收学徒的法子?选些机灵忠厚的少年,不仅教他们手艺,更要教他们经营之道、为人之本。从小培养,知根知底,慢慢历练出来。或者,与当地有信誉的铺子合作,我们供货,他们负责售卖,利益共享,风险共担?这都需要慢慢摸索,仔细考量契约章程。”小满的思路渐渐清晰,但也深知其中的艰难,“好啦,你去看书,这些事我还得考究。”
小满心中默默盘算着时间。她们是立秋那日从潭垌乡出发,坐马车一个时辰到良德,当日登船。在鉴江上遭遇风暴,耽搁了一日,于立秋后第五抵达端州。在端州停留一晚处理谷雨病情、洽谈、写信。今日是立秋后第六日登上了“广济号”,启程前往江陵。
而给萧翊的那封报告虾酱和糖块反响、并告知即将进京的信,是立秋当日在潭垌乡写好发出的。按照唐代的邮驿制度,岭南道的信件传递速度远不如中原。大姐问过驿站的人,普通民信,从岭南乡间到长安,往往需要近一个月甚至更久。尤其她们出发时还是夏季末,初秋多雨汛期,道路可能受阻。算算日子,萧翊收到那封信,恐怕也就是最近的事情了。不知他看到信中对糖块成功的描述,会是何等反应?小满嘴角不由勾起一丝期待的微笑。
“一步步来吧,”小满收回思绪,对谷雨也是对自己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平安抵达长安,把你的省试考好,再把我们的‘玉露’在京城扎下根!家里有陈伯和大姐坐镇,他会想办法招人赶工的。等我们在长安站稳脚跟,有了根基和见识,再图这分店分坊之事不迟。”她揉了揉谷雨的脑袋,“别瞎担心了,快温书。李先生说每日功课不可废。”
谷雨看着姐姐眼中那份沉稳的自信和清晰的规划,心中的担忧也消散不少,用力点点头,重新捧起了书本。
小满也拿起随身带着的、记录糖块配方和工艺的小册子,在舷窗透进的微光下,仔细琢磨起来。
船行江上,两岸青山缓缓后退。她的思绪,却已飞向了遥远的北方,飞向了那座即将决定她和谷雨命运的长安城。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而商业的蓝图,已在她心中悄然勾勒出第一笔。
作者有话:康州(治所端溪,广东德庆),桂州(治所始安,广西桂林),韶州(广东韶关),江陵府(湖北荆州),夔州(重庆奉节)、渝州(重庆),利州(四川广元)、凤州(陕西凤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