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寨子边缘偏僻竹寮。
岭南特有的湿热即使在黎明前也凝滞不散,蚊蚋嗡嗡低鸣。
竹寮内,一盏昏黄油灯摇曳,映照着绰号“钻地鼠”的灰衣人。
他并非如表面那般烂醉如泥。一身便于行动的灰褐色无袖短褐,露出虬结精悍、布满旧伤疤的臂膀,此刻虽趴在粗糙的木桌上,一只眼睛却微微睁开一条缝,浑浊却锐利,如同潜伏在洞口的山鼠,警惕地扫视着竹寮门口那片被浓重夜色吞噬的灌木丛。
他的呼吸刻意放得绵长沉重,模仿醉汉,但耳朵却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他早已察觉寨中气氛不对,这几日他更是感到若有若无的窥视,如同被林中毒蛇盯上,让他寝食难安。他武功在黑石峒寨也算排得上号,尤其擅长近身搏杀和钻山越岭,一手快刀颇为狠辣。
桌上那空酒坛是他故意摆的迷阵,他手中紧攥着一柄藏在桌下的、打磨得异常锋利的俚人砍刀,肌肉紧绷,蓄势待发。他设下这个局,就是想引那黑暗中窥伺的眼睛现身。
竹寮外,巴隆如同一块融入夜色的山岩,无声无息。他穿着便于隐匿行动的黑色窄袖劲装,衣料吸汗且不易发出声响。脸上涂抹着用本地深色泥土和捣烂的草药混合的伪装膏,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精光四射、毫无感情的眼睛。他如同最耐心的猎豹,已经在此潜伏多时,将灰衣人那细微的呼吸变化、肌肉的紧绷,甚至那刻意模仿醉态的伪装都尽收眼底。他知道对方在设局,在等他。但他更清楚,在绝对的实力和一击必杀的技巧面前,这种警惕不过是猎物徒劳的挣扎。
时机稍纵即逝。就在一只早起的夜枭发出一声凄厉啼叫划破沉寂的刹那,巴隆动了!他并非直扑门口那个明显的陷阱,而是鬼魅般绕到竹寮侧面一处早已观察好的、因虫蛀而略显薄弱的竹壁处。
手腕一翻,一柄乌沉沉的、仅比手掌略长的特制腕刃滑入掌心。他凝聚全身力道于一点,快如闪电般刺出!动作简洁、精准、致命,不带一丝多余风声。
“噗嗤!”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乌黑的刃尖精准地穿透了薄弱的竹壁,直刺灰衣人伏案时暴露的后颈要害!
然而,“钻地鼠”并非浪得虚名!几乎在巴隆手腕微动、气流产生极其微弱变化的瞬间,他那多年刀口舔血练就的、如同野兽般的危机感就炸开了!他猛地一偏头,同时身体像受惊的狸猫般向侧面弹开翻滚,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手中砍刀顺势向后狠狠撩去,刀光在昏暗的油灯下划出一道森冷的弧线,带着破风声,直砍向巴隆刺穿竹壁的手臂方向!
乌刃擦着他的脖颈划过,带起一道深深的血线,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后背,却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本应切断他颈骨的致命一击!
巴隆一击不中,毫不恋战,更不硬接。他手臂如灵蛇般倏然收回,腕刃隐没。整个人借着竹壁反弹之力,轻盈地向后飘退,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凌厉的刀锋范围。动作流畅、迅捷、毫无烟火气,仿佛刚才那致命一击只是幻觉。
灰衣人“钻地鼠”翻身跃起,背靠竹壁,一手死死捂住脖颈上汩汩冒血的伤口,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灰褐色的短褐和粗粝的手指,另一手紧握砍刀,刀尖微微颤抖,指向门口方向。
他眼中凶光毕露,更多的是惊骇和后怕,刚才那一下生死交错,让他彻底明白自己与巴隆之间那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呼吸粗重如风箱,强忍着剧痛低吼道:“巴隆?!是郎岩派你来灭口?!” 他心知刚才那一下已是竭尽全力加上几分运气才逃过一劫,此刻重伤在身,更无胜算。
他死死盯着门口方向,全身汗毛倒竖,只盼刚才的动静能引来寨中巡夜的人。他是夫人给四少郎坤的人,专为四少办事。看来他今日必然凶多吉少了。
巴隆的身影并未从门口出现。竹寮内只有油灯跳动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鲜血滴落的嗒嗒声。死寂,比刚才更令人窒息。这死寂只持续了不到一息!
就在灰衣人因失血和恐惧而精神稍懈的刹那,竹寮那简陋的竹门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撞开!巴隆的身影如同从黑暗中扑出的猛虎,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黑影!他根本没有给灰衣人任何反应或再次挥刀的机会!在灰衣人瞳孔因惊骇而放大的瞬间,巴隆已贴身切入,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精准地扼住了他持刀的手腕,另一只手的乌黑腕刃如同毒蛇吐信,这一次,带着绝对的碾压力量和无法闪避的角度,精准无比地抹过了他的咽喉!
“呃……”灰衣人的嘶吼被彻底切断在喉咙里,只剩下血液涌上气管的可怕咕噜声。他眼中的凶光迅速黯淡、涣散,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即软倒下去,手中的砍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巴隆眼神冰冷,毫无波澜。他迅速将还在抽搐的尸身用准备好的兽皮裹紧,扛上肩头。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从破门到结束,不过眨眼之间。他扛着尸身,如同扛着一捆柴火,悄无声息地融入山林更深沉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竹寮内弥漫的浓重血腥气和那盏摇曳不定的昏黄油灯。
郎岩站在竹楼了望台,目光如寒星,确认了巴隆成功消除隐患的暗号,随即投向通往州府和京城的方向。
就在这时! 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竹楼下方的灌木丛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银饰碰撞的“叮铃”脆响,以及压抑的、笨拙的窸窣声!
郎岩眼神一厉,身形如电,瞬间从了望台翻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发出声响的灌木丛前!
“谁?!”他低喝,一把拨开浓密的枝叶!
只见他的妹妹——达娅,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半旧俚人少年短打,头发学男子胡乱束着,脸上还蹭了几道泥印,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袱,正猫着腰,像只受惊的小鹿,大眼睛里满是“完蛋了”的惊慌!她显然是想偷偷溜出寨子,却笨手笨脚地暴露了。
“达娅!”郎岩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在这里干什么?!还穿成这样!”
达娅吓得一哆嗦,小脸垮了下来,带着被抓包的懊恼和最后一丝挣扎:“阿……阿哥……我……我就想去看看,听说州府……” 她话没说完,在兄长冰冷锐利的目光下,声音越来越小。
郎岩看着妹妹这副狼狈又执拗的样子,心中怒火与无奈交织。州府之行暗藏凶险,郎峰如毒蛇潜伏,他绝不能让她涉险。但放任她在寨子里,以她的性子,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更容易被郎坤利用……
一个念头迅速成型。带走她,严加看管,或许比留她在未知的漩涡中更安全。而且,带着这个“不安分”的妹妹,某种程度上也能让阿爸和长老们少些“关心”他个人的“问题”,比如贝莎。
“胡闹!”郎岩的声音依旧严厉,但没再斥责她的装扮,而是直接伸手,像拎小鸡一样把试图缩回去的达娅从灌木丛里拎了出来,“想都别想!给我回屋去!没有我的允许,一步不许离开竹楼!” 他嘴上说着关禁闭,动作却强硬地带着她往自己守卫森严的竹楼方向走,显然是要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
“阿哥!放开我!我不回去!我要去州府!”达娅挣扎着,小辫子上的银铃乱响,带着哭腔抗议。
“由不得你!”郎岩不为所动,步伐坚定。
潭垌乡的晨光里,小满攥着信,眼中是对糖块未来的无限憧憬和对京城风云的隐隐期待。
二姐,我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