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楼的订单,像一张沉甸甸的符纸,无声地压在了沈家灶屋的土墙上。掌柜亲笔写下的数目墨迹浓重:每日三十斤赤玉芽,二十斤俚人古法腌的酸笋芽。那“三十斤”和“二十斤”几个字,沉甸甸地悬在小满心头,压得她夜里翻来覆去,听着屋外山风刮过新得的红砂土坡,沙沙作响,仿佛也在替她发愁。
家里仅剩的赤玉芽,是之前特意留下给自家尝鲜的两斤,芽苗纤细柔嫩,炒了只够浅浅一盘,离三十斤的数目,隔着万重山。阿岩留下的十斤俚人酸笋芽,是坛底压箱底的宝贝,用一坛便少一坛,二十斤每日?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掌柜给的期限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悬在头顶——七天后,第一车货就得送出去。
唯一的好消息是那些长生果种,在阿岩留下的催种法下,竟已争先恐后地爆出了雪白粗壮的嫩芽,密密匝匝,挤满了竹篓。小满小心翼翼地拨开盖着的粗麻布,指尖触到那充满生机的湿润嫩芽,心头总算透进一丝微光。三天!最多三天,这些小家伙就能下锅尝尝鲜了。自家试过味道,才好卖给四时楼,这是娘定下的规矩。
可眼前的难关,是那数不清的陶罐。发豆芽、腌酸笋,哪一样离得开它们?家里仅有的几个陶瓮陶罐,早已被娘擦拭得干干净净,排成一溜蹲在灶屋角落,显得那么单薄可怜,远远装不下订单所需的分量。娘坐在门槛上,对着墙角一小堆灰扑扑的陶土发呆。那是爹留下的手艺,良德人,尤其是潭垌乡的,谁家不会捏几个土罐子?可自家捏的,厚薄不均,烧出来也粗陋,往日里除了自家用,连换几个铜板都难。
“做是来不及了,”娘的声音带着疲惫,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团微凉的陶土,“只能去买。里正家烧窑的手艺,是乡里顶好的。”
“钱呢?”小满轻声问。四时楼豆芽的尾款还没拿到手,怀里的几个铜板,还得留着给谷雨买笔。
娘沉默了一下,起身走到米缸旁,掀开盖子,从最底下小心地捧出一个小布袋。袋口解开,里面是特意留下的一斤赤玉芽,芽尖饱满,色泽润黄,像一捧小小的金玉。她掂了掂,递给小满:“拿这个去。跟里正伯说,等四时楼的尾钱一到,立刻清账。”
小满接过布袋,那沉甸甸的份量仿佛不是豆芽,而是全家七天后能否喘过气来的希望。
背着这袋金贵的赤玉芽出门,小满立刻觉得脚下的路不同了。晒金岭的晨雾还未散尽,沾湿了路边的草叶,也沾湿了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往日里寻常的村路,此刻仿佛布满了无形的荆棘。
张家阿叔前几日拿着假地契闹的那一出,像一颗投入潭垌乡这汪平静水塘的石子,涟漪早就荡开了。沈家得了四时楼生意、用酸笋换了红砂土坡、还“发了豆芽财”的消息,在农闲的嘴皮子间滚了不知多少遍。有人羡慕,有人好奇,自然也少不了酸溜溜的目光。
刚拐过村口的歪脖子老榕树,几个在溪边洗衣的妇人就停了棒槌。其中一个嗓门敞亮的,是村西头的快嘴张婶,她甩着手上的水珠,眼睛像钩子一样挂在小满背上的布袋:“哟,小满丫头,这大清早的,背着啥金贵东西赶路呀?莫不是又往四时楼送金豆芽?”
她特意把“金豆芽”三个字咬得又重又响,旁边的妇人跟着吃吃笑起来。
小满脸上热辣辣的,像被日头晒着了。她抿紧嘴唇,没应声,只加快了点脚步。布袋里赤玉芽的清香似乎也在这异样的空气里变得稀薄。
“啧啧,听说那四时楼的掌柜,银子是大把大把地给,”另一个妇人接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飘进小满耳朵,“沈家嫂子好手段,连张老歪(张家阿叔的诨名)的地都叫她用几坛子酸笋换来了,这豆芽生意还不得赚座金山?”
“金山银山也得有命花,”快嘴张婶撇撇嘴,棒槌重重砸在石头上,“豆芽子还能真变出金条来?我看啊,悬!”
那些目光和议论,如同芒刺,细细密密地扎在小满的背上。她挺直了腰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脚下的红砂土路却变得格外漫长。快到里正家那青砖门楼时,一个佝偻的身影蹲在路边,是跛脚的陈叔。他面前摊着几样不值钱的野菜和几个豁了口的破陶罐。见小满过来,他抬起浑浊的眼睛,没说话,只是默默拿起一个勉强还算完好的小陶罐,用粗糙的袖子使劲擦了擦罐口的灰土,然后轻轻推到了小满脚边。
那动作笨拙又固执。小满心头一酸,停下脚步,蹲下身。陈叔早年上山摔坏了腿,婆娘早逝,儿子出去当兵再无音讯,就靠拾荒和卖点山货糊口。她解开布袋,抓了一小把赤玉芽,轻轻放进陈叔装着野菜的破篮子里。
“陈叔,这豆芽嫩,回去煮汤鲜。”小满的声音很轻。
陈叔看着篮子里那捧鲜嫩的芽苗,又看看自己推出去的小破罐,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沟壑纵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他没再推拒那个小陶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