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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挣扎着沉入地平线,将漫州边境的官道染成一片凄艳的绛紫。

风起,卷起尘土,带着深秋的寒意。

“吁——!”

车队最前方的骑士猛地勒住缰绳,健马立起,发出嘶鸣。

道旁繁茂的银杏林,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金黄的落叶无声飘零,仿佛无数窥探的眼睛。

“报——!前方漫州驿馆已至!然……”斥候策马奔回,清喝划破了略带寒意的暖风。他并未下马,而是靠近轩辕熙鸿,压低声音,“六殿下,驿馆周围林中有异动,鸟雀惊飞不落,恐有伏兵!”

这一声禀报,侍卫们的手无声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玄甲卫默契地移动,结成防御阵型,将核心的马车护在中央。

轩辕熙鸿端坐马上,月白常服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扫过那片死寂的银杏林。“知道了。传令,外松内紧,没有孤的命令,不许妄动。”

这时,茜纱车帘被一只纤纤玉手掀起,轩辕晓婉探出半张脸,长袖笼住半帘秋光,眼中闪过无所畏惧的松弛感:“六哥,都到了你的地界了,还能发生何事?可是到了镜湖?还是……已瞧见妙心阁?”

“刚到驿馆,无事,些许小状况。”轩辕熙鸿瞬间换上温和的笑容,安抚道,同时用眼神示意杜恒泰。

杜恒泰会意,已利落地翻身下马,行至车旁,含笑伸手扶她。“漫州气候虽较神都温润,但晨昏风露侵人,你大病初愈,还需仔细。”

他语气温和,将鎏金螭纹小手炉塞进她微凉的掌心。

轩辕晓婉接过手炉,指尖触及他掌心的薄茧,脸上飞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霞,嗔怪道:“还没过门呢,就这般啰嗦起来。”

话虽如此,她却将手炉捂得更紧了些,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片幽暗的树林。

驿丞连滚带爬地率众跪伏在地,额间薄汗浸湿了铺路金叶,声音颤抖得更厉害:

“卑职恭迎五殿下、六殿下、八公主、巴蜀太子殿下!万福金安!恭迎谢国师!驿馆已准备妥当,只是……只是今日林中有猛兽扰民,故而护卫加强了警戒,惊扰殿下,罪该万死!”

“猛兽?”

轩辕熙鸿轻笑一声,语调平缓,字句却如冰珠砸落,“什么样的猛兽,能让训练有素的战马都感到不安?驿丞大人,漫州何时来了‘猛兽’,倒是孤不知了。”

驿丞伏在地上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汗如雨下,磕头不止。“殿……殿下明鉴!卑职……卑职……”他语无伦次,恐惧到了极点。

就在此时,隐昔已悄无声息地勒住缰绳,跃下马背,银鞍擦过轩辕思衡的丹霞马。他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扫向银杏林的某个方向,手指在腰间佩剑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轩辕思衡心中凛然,微微垂眸,扫过驿馆略显简朴的门庭,沉声问道:“驿丞,换乘的舟船,可已备妥?”

“回……回五殿下,”驿丞如蒙大赦,双手高高托起一个紫檀木托盘,恭敬回禀:“按六殿下此前传来的手谕,逍遥渡口三十艘朱漆楼船已调度完毕,泊岸静候,船工、补给一应俱全,随时可护送诸位贵人启航。绝不敢有误!”

“日内车马换楼船,三日后镜湖逍遥渡开埠典仪,吉时定在卯正三刻。”

轩辕熙鸿接口道,他仿佛瞬间收敛了方才的凌厉,又恢复了那副清风霁月、一切尽在掌握的淡然姿态。他轻夹马腹,白龙驹优雅地向前踱了几步,来到驿丞面前。

他伸手拈起托盘中的卷轴,轻巧地挑开玉扣,素帛“哗啦”一声垂落,露出精心绘制的《镜湖开埠典仪详图》。

他指尖精准地点在图中标注“典仪台”位置的赤色幡旗上,声音清朗却不失郑重:“典仪关乎国体,不容有失。传令,玄甲卫增派三班,于典仪台九丈之内,设三重重盾屏,严密护卫,典仪期间,闲杂人等不得近前。”

“卑职领命!”驿丞与玄甲卫将领齐声应诺,声震四野,惊得枝头金叶又是一阵簌簌飘落。甲胄铿锵声中,漫天金叶纷飞间,侍卫们的身影迅速没入驿馆周遭银杏林深处。

恰在此时,一阵环佩清鸣,由远及近。

一辆精致的马车,车檐四角悬挂着刻有“妙心”二字的风铃,碾过满地碎金,疾驰而至。

车帘掀开,一道粉白相间的窈窕身影如蝶般轻盈跃下,正是雪禅。

“六殿下!可想奴家了?”

她裙裾翩跹,旋起地上几片金叶,踝间一对精巧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荡开一圈圈涟漪般的清响。

“诸位贵人安好,许久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她笑靥如花,声音清脆如黄鹂出谷,“得知贵人驾临漫州,奴家特在妙心阁备下薄宴,以秋日肥美的鳜鱼为宴,聊表寸心,还望诸位赏光,莫推辞!”

一向清冷的谢墨寒看向她,眼神深邃:“雪禅娘子,消息灵通,我等刚至,宴席便已备好?”

雪禅掩口轻笑:“小国师,说笑了,妙心阁做的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若连贵人行踪都把握不住,岂不让人笑话?况且……”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这驿馆周边不甚安宁,哪有我妙心阁暖和舒适?秋鳜肥美,酒已温好,诸位贵人,请随奴家移步吧?也让驿丞大人好好清理一下周边的……‘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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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心阁,夜。

十二重檐角的铜铃在夜风中轻响,荡碎镜湖银波。

轩窗半开,窗外便是烟波浩渺的镜湖。晚风送入湿润的水汽,也带来了隐约的画舫笙歌。

“岁聿云暮,竟已是冬月将临。明日冬月初一了。”

轩辕思衡踱步至窗边,目光扫过一如从前的室内陈设,最终落在墙上那幅新增的《停云栖月图》上。但不知为何,琉璃灯次第点亮,灯辉漫过画中人、画中桂瓣。

在画中的缗紫若侧影上停留片刻,他微微蹙眉,方才移开。

“六哥哥,这画何时所作?笔墨如此鲜活!”轩辕晓婉轻咬樱唇,赤金步摇的东珠穗扫起鎏金碎影。

轩辕熙鸿正执壶斟茶,闻言抬头,望向那画,眼中流露出几分怀念,笑道:“哦,那是平定永兴郡俞氏之乱后,夕月节前,我们几人偷得浮生半日闲。节后一别,不过是信笔涂鸦,记录彼时心境罢了。”

“只是……怎的独独少了我和恒泰?”轩辕晓婉嘟嘟嘴道。

“虽说你与恒泰尚在巴蜀,但……你们寄来的信笺在画里。看——”他的指尖虚虚掠过画中缗紫若的指尖,语气温和,但眼神却若有所思,对着画中缗紫若垂眸浅笑的侧影。

杜恒泰走近细看,目光落在画角的题诗上,轻声念道:

“停云栖月图……此年夕月蓄春深,桂叶停云纳新痕。莫问情劫何日渡,卿踏灰烬走来时。”

他赞叹道,“六殿下好诗文,好意境。只是这‘踏灰烬’三字,未免悲壮了些。”

“悲壮方能显情深嘛。爱在处,枯秋亦能生春。”

轩辕晓婉灵动的眼眸在两位皇兄之间转了转,故意逗趣,又悄悄瞥了一眼轩辕思衡的神色,忽地朝他歪头,扮了个稚气未脱的鬼脸,“我看是某位哥哥在借诗言志,暗自争春呢!唉,你们这些心思弯弯绕绕的,真叫人搞不懂!”

“小妹惯会打趣。”

轩辕熙鸿执起面前的玉杯,杯中酒液澄碧,映着他温润的眉眼,“不过说来……最恒久的静好,往往就藏在这须臾春秋、更迭之中。”

轩辕晓婉吐了吐舌头,显然对这番“高论”不感兴趣。

茜纱披帛一卷,缠住杜恒泰的手臂,将他拉向临湖的窗边。“快看镜湖上的画舫灯影,流光溢彩,比六哥那些酸诗好看万倍!”

她倚窗而立,指尖调皮地点向湖面,漾开一圈涟漪,远处,数百盏翡翠莲灯随波浮动,明灭闪烁。

画前烛火忽然“噼啪”一声,炸开冷星,火焰跳动,倒映在兄弟二人眼眸中,仿佛两只对峙的凶兽。

轩辕熙鸿仰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轩辕熙鸿仰首饮尽残酒。喉结滚动间,尽数咽下未尽之言——那“卿踏灰烬”的“卿”字,究竟指向何人?

他广袖垂落,声音压得极低,仅二人可闻:“五哥,此番……当真决议,事成之后亦不返回神都了么?”

轩辕思衡抚过右手掌心里的紫萱徽记,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自巴蜀一别,返回神都的一路,我日夜叩心自问——若此生再也不得见紫若……如果我失去了她,这副躯壳,这颗心,是否能活下去……”

他猛然抓过酒壶,仰头灌下一大口,酒液顺下颌浸透蟒袍衣襟。

“答案是,不能!我早已无法离开她,我的心,我的魂,早已系于她身。只要是她所想所愿,哪怕倾我所有,燃尽我这短暂的生命,亦在所不惜!”

说罢,他沾染着酒渍的手指忽地抬起,攥住了轩辕熙鸿的手腕,带着灼人的温度:“你呢,六弟?告诉我,你可曾有过……怕失去她?”

轩辕熙鸿没有挣脱,亦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默然提起酒壶,为自己缓缓斟满,又接连饮了数杯。

就在这兄弟间无声的角力,被一声轻快的推门声撞碎。

雪禅手捧一个白玉酒壶,笑盈盈地走进来:“诸位贵人,秋鳜已煨在紫砂铫中,火候恰到好处,再耽搁下去,怕是真要老了筋骨,辜负这人间至味了。”

“雪禅来得正好,孤有一事请教!”

轩辕思衡顺势松开手,转向雪禅,神色已平静,唯有眼底深处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激荡,“说起来,妙心阁遍布轩辕九州,不知在巴蜀国内,可有经营分号?”

雪禅闻言,端着酒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她抬起明媚的眼眸,先是极快地与轩辕熙鸿递去一个眼神。紧接着,她脸上漾起愈发甜美的笑容,不答反问:“敢问五殿下,您所言的这‘巴蜀国’,究竟位于九州何处?奴家孤陋寡闻,竟似从未听闻过此地呢。”

她语气天真,仿佛真的只是在请教轩辕思衡。

轩辕熙鸿适时地用折扇轻敲桌案,笑着打趣道:“怎么?五哥这是打算跟雪掌柜讨个人情,去巴蜀也开一间妙心阁分号?”

“六弟说笑了。”轩辕思衡目光扫过雪禅,又落回轩辕熙鸿脸上,语气平淡,“上次在巴蜀,在其国都‘天府城’中,偶然见得一处楼阁,匾额上题着‘妙心阁’三字。方才见雪掌柜,故而想起,便随口一问罢了。”

“哦?竟有此事?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许是哪家附庸风雅,模仿我阁罢了。五殿下可知那家阁子,经营得如何?”

“匆匆一瞥,未曾细看。”轩辕思衡淡淡道。

雪禅眼中闪过惊讶,随即被更深的笑意掩盖,“若真如五殿下所言,那天府城中竟有与我妙心阁同名的所在,倒真是缘分不浅。既如此——”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待奴家此番随贵人前往巴蜀,定要寻个机会登门‘拜会’一番,看看是何方神圣,竟与我阁如此有缘。”

轩辕熙鸿折扇轻摇,笑道:“看来雪掌柜是要去查查是否有人冒名了。五哥,你这随口一问,怕是给雪掌柜添了桩心事。”

雪禅掩口轻笑:“六殿下又说笑了。能得贵人提及,是妙心阁的荣幸。”

她不再纠缠此事,侧身让开道路,优雅地做出“请”的手势,“诸位贵人,宴席已备妥,秋鳜不等人,还请移步花厅吧。”

众人随之起身。

轩辕思衡走在最后,目光再次掠过墙上那幅《停云栖月图》,画中缗紫若抚琴的侧影恬静美好。他袖中的手微微握紧,那枚离别时的梨花瓣。

“难不成,巴蜀的妙心阁是冒名?”他身后隐昔低声自语。“天底下,有这般巧合?”

“怎么不见墨寒弟弟?”轩辕思衡回望墙上那幅《停云栖月图》中缗紫若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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