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神都长街浸在蟹壳青天色里,银杏叶铺作赤金绒毯,叶脉间凝着子夜的白霜。
妙心阁九重飞檐下的铜铃簌簌震颤,惊碎檐角残存的更漏声。一刃西风削过顶楼轩窗,将绛红枫叶钉在冰裂纹琉璃上。
十二重螺钿屏风浸着秋露寒光,谢墨寒银发垂落玄玉棋枰,指尖的白玉棋子迟迟未落。
“简先生,真是下得一手好棋!”他声音低沉,“连轩辕鸣赫这般废子,都能……”
“棋盘上,从无一颗废子。”
屏风后传来简先生平静的嗓音。白绸广袖拂过,一枚白子精准嵌入三六路。“轩辕鸣赫冲动莽撞,稍加挑拨,便足以剜肉见骨。只是,令堂的仙逝……”
谢墨寒攥紧拳头,震得茶盏泛起涟漪:“家父一生唯唯诺诺,甘心成为芷和的棋子……看来,懦弱也是一种罪恶。”
“我虽算无失策,却唯独……没算入情爱!”
简先生微微轻叹,举棋未落,“轩辕鸣赫之死,借势而为,既成全了你的设局,也成全了轩辕思衡的布局。不是吗?”
谢墨寒惊愕抬头:“毕竟,思衡哥哥即将继位轩辕帝王。”
“哦?小国师给自己留好了退路……难道你也要像令尊一样,甘心为他人执棋?”
谢墨寒轻咳了几声,猛饮一口茶,茶水溅湿衣袖:“请教简先生,为何轩辕思衡这么快就回到神都?”
“夕月节当晚,漫州妙心阁便发出急诏传令。”简先生漫不经心地道。
“什么?简先生你……急诏传令?”谢墨寒手中茶盏险些滑落,“这等叛逆之事……莫要说与我知才好。您就不怕,陛下查封这遍布九州的妙心阁?”
“怕?”简先生轻笑,“倒是怕轩辕帝族不再从妙心阁买消息!怕他们不再用妙心阁的镖!难道得不到,就一定要毁掉吗?”
“那轩辕熙鸿的乳娘嬷嬷之死,可曾拜托过妙心阁?”谢墨寒摩挲着手掌。
“此事……”简先生顿了顿,瞥了一眼屏风外的谢墨寒。“他自是知晓,是芷和帝后身边的沅来尚宫所为。“
“原来是她!“谢墨寒银发被秋风拂起,起身作揖,“简先生!您到底是哪位高人?”
“我是谁,并不重要。难道,小国师不该关心一下巫神族之事吗?”
“所言极是!巫神族之事,是大计!不知,简先生接下来有何布局?”谢墨寒再次作揖请教。
“既然你未能取回水月幻镜,那只能先从巴蜀国和八公主轩辕晓婉入手……”
“难道巫神族的圣地在巴蜀国?”
“并非在巴蜀国,但极有可能在巴蜀国附近!”
谢墨寒再次作揖:“谢简先生赐教!”
“简某乏了,小国师先回吧。”
谢墨寒起身时,屏风后的棋盘上留着残局——相思断,绕梁余音。“正如这手相思断——爱而不得,得而不惜,放而不舍,舍而不甘,终其一生,皆是悔恨。”
他走出妙心阁时,东天裂开一线鎏金,朝阳似赤焰刀劈开玄色云帷。宫墙内晨钟惊起寒鸦,谢墨寒轻叹,思忖着父亲的一生。“算无失策,却唯独……没算入情爱!”
谢墨寒回首再望妙心阁檐角——他银发间缠着人间烟火,飘向紧闭的朱红宫门,不禁想起十一岁那年,也是在这个宫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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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十一岁祭坛】
十一岁的谢墨寒披上玄色祭袍,第一次代父踏上祭坛。鎏金夔纹鼎比他单薄的脊背更巍峨,求雨剑劈落的刹那,云层撕开三千里裂帛。坠落的雨水裹着焚香灰烬,将他掌心祈雨咒文冲刷成血痕。
轩辕襄的龙纹护甲压得他肩骨作响:“念在你求雨之功,寡人就不再追究谢书安的渎职之罪。“
少年谢墨寒垂眸盯着渗血的掌心,血珠混着雨水坠入玉阶缝隙。宫门鎏金兽首映着谢书安青白的脸。
刚走到宫门口,府上的老管家枯手在雨中乱舞,话音凝在喉头:“小国师!老爷他……落水啦……”
谢墨寒奔至河岸时,谢书安已被救起,湿透的官袍翻卷如溺亡白鹤。“阿爹!”他十指抠进父亲青紫的腕骨,嚎啕惊飞岸边鸬鹚。
谢书安呛出混着酒腥的河水,颤抖的手将青铜司南放在他染血的掌心:“墨寒,她说能保你承袭国师之位……爹已是废人了,日后你就是巫谢族的家主!”
“是不是宫里那位又……”谢墨寒咬破嘴唇,咽下“芷和”二字,“阿爹,你何必求她?我可以立功请赏……你何苦…”
“我什么都给她了,都给她了……”谢书安浑浊的泪混着河腥,“爹只希望,你此生能活得自由自在!”
“自由?”谢墨寒苦涩轻笑,“三岁阿娘辞世,五岁入宫伴读……我何曾自由过?”
回到国师府,庭院中摆放着芷和帝后送来的鎏金礼箱。未等内侍退出府门,谢墨寒一脚踹翻礼箱,翡翠珍珠迸碎满地。而谢书安蜷在祠堂角落灌酒。
自此,小国师祭坛承星斗,青衿振袖,名满九州;而老国师庭前卧棠霜,日常倾樽醉八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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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时:妙心阁别宴】
夕月节次日,漫州妙心阁凝着残月霜。十二道解缘菜氤氲寒雾,藕断连丝羹里浮着绞碎的合欢花瓣,雪水浸红豆盛在冰裂纹瓷盏中。
轩辕熙鸿指尖叩响金丝楠木案,惊起画轴缠着的赤色丝绦:“五哥临行前,嘱我将此画轴交予紫若娘子。“
缗紫若瞥了一眼画轴——慎言亭中的自己已被卷入轴中,重新回到了盒中。她轻轻推回:“此画……请六殿下替我还他罢。可知何为好聚好散?”
紫修掌中觥筹斟满碎玉酒,酒液倒映着轩辕熙鸿眉间跳动的青筋:“自小我就从未抢过五哥,但这一次,事关……我想争一争。”
“争什么?”缗紫若转身,躲过轩辕熙鸿灼热的目光。
“熙鸿兄昨日还说今夜好聚好散!”紫修的手凝在半空,“莫辜负了十六的圆月!”
“紫修兄所言极是!”轩辕熙鸿举杯邀月,“我们要好散,期待下一次的好聚!”
“各自珍重!”缗紫若举盏,一饮而尽。
“难道不能再多留几日?也许五哥过两日就……”轩辕熙鸿急切道,“若走水路,我备船只;若走陆路,我备车马……”
“不必如此麻烦。准备太多,反成了行路所累。”
“好吧……”轩辕熙鸿放下饮尽的空酒盏。“那你们……去往何处?”
缗紫若与紫修相视一笑,缄口不言。
“看来此一别,是辞别一生了。”轩辕熙鸿苦笑,“那晓婉在何处……我可以去接她?”
“她好了,杜恒泰会送她回神都。放心。”缗紫若递上信笺。
白衣紫裳的身影没入雾霭时,妙心阁檐角青铜风铎齐喑。哑奴捧来银狐大氅,问道:“是否随他们去古越荒地?”
“回神都罢!”轩辕熙鸿伸手,秋月晚风拂过他苍白的手指,“秋去冬来,可惜漫州的冬天,没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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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鸿王府,书阁。
琴弦在羽调处绷断,轩辕熙鸿指腹渗出殷红。
“他们就这么离开了?”轩辕思衡盯着桂花蜜罐,罐口还沾着夕月桂花。
“嗯,他们取道古越荒地,估摸这些时日,此刻应已走出边际。”说罢,轩辕熙鸿转身将桌案上的画轴放在轩辕思衡的面前。“她说此物当归原主,此生不见,各自珍重!”
“不!我即刻追上,定要当面说个明白!”轩辕思衡霍然起身,“神都变故,至少让我想明白一件事:倾尽全力!”
“云中鹤既饮沧浪水,便再咽不下金笼玉食。”轩辕熙鸿直视轩辕思衡,“五哥是未来轩辕帝王。母后的悲剧,你还要将紫若困在宫墙深院之中吗?”
“我……”轩辕思衡皱眉,低下了头,欲语还休。
“你既无法放弃帝位,也给不了她自由!还是放手吧!”轩辕熙鸿几乎是在嘶吼,“你我都很清楚,她是巫神族的神女!”
“至少要当面说明白!”轩辕思衡腾的一下子站起来,摔碎茶盏,“即便她是神女,我为什么要放弃?难道,你会放弃吗?”
“我与你不同,我当然……不会放弃!”轩辕熙鸿紧抱桂花蜜罐,如护珍宝,好似担心有人抢走那瓶桂花蜜。
“熙鸿……”轩辕思衡无力地跌坐椅上,“纵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一闯古越荒地!”
轩辕熙鸿沉默片刻。“五哥莫不是疯了?古越荒地这种鬼地方,连镇南军都不敢涉险踏足!我劝你趁早放弃吧。”
“那又如何?既然她去得,那么我也是能去的。”茶盏在青砖上炸开,轩辕思衡蟒袍袖口溅满瓷片。“若是我回不来,你就来当这个储君。”
“我才不稀罕呢!没自由,没情趣。”轩辕熙鸿撇了撇嘴,背过身。
“隐昔,你……”轩辕思衡回身转向隐昔。
“禀殿下,马匹已备妥!”隐昔忽的单膝砸地,玄铁护腕撞出闷响。“无论五殿下去往何处,隐昔誓死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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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熙鸿望着兄长远去的背影,秋风卷起落叶扑打窗棂。
“六殿下,追不追?”哑奴低声问。
“情丝如茧自缚,纵帝王手握江山,难剪一寸痴缠。”轩辕熙鸿轻抚琴弦,“若五哥执意送死,随他去吧。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哑奴欲言又止,终是沉默退下。
轩辕熙鸿独坐书阁,展开那幅被退回的画轴。
“五哥,你给不了的自由,我来给。”他指尖轻抚画中人的轮廓,“你守不住的江山,我来守。”
窗外忽有信鸽扑棱落下,爪上系着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