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敦礼的到来,如同在蔚州这潭尚未平静的湖水中,投入了一块棱角分明的巨石。表面波澜不惊,水下却已是暗流汹涌。这位兵部侍郎行事老练,手段圆滑,并未急功近利地大刀阔斧,而是如同一位精明的账房先生,一丝不苟地清点、核对、记录着蔚州城的一切。
都督府侧院,已被临时辟为安抚使行辕,日夜灯火通明。文吏们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账册之间,算盘声、书写声不绝于耳。崔敦礼端坐主位,时而翻阅文书,时而召见城中属官、将领、乃至幸存的里正乡老,问询之事,细致入微,从城防工事的每一处修补用料,到军粮发放的每一斛去向,再到阵亡将士的抚恤发放情况,乃至战时城内物价的波动,事无巨细,皆要记录在案。
他的态度始终温和,言语间对守城将士的功绩褒奖有加,对李无垢的伤势关怀备至,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审视感和程序化的严谨,却让习惯了军中粗放作风的将领们感到浑身不自在。一些细微的“瑕疵”和“不合规制”之处,被不断提出、记录、备注。虽未直接指责,但那“依律办事”、“以备查考”的说辞,本身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李绩作为军中代表,疲于应付各种问询,心中憋闷,却碍于身份,只能强压怒火,据实以告。他几次向李无垢抱怨,得到的却总是“稍安勿躁,如实禀报即可”的平静回应。这让他既困惑又无奈,只能暗自约束部下,谨言慎行。
而处于风暴眼中心的李无垢,却仿佛真的成了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静养”之人。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内宅小院,深居简出。每日的生活极有规律:清晨在院中缓慢演练那套融合了《基础锻体诀》、《戍边锻体诀》和《战神图录》意境的独特功法,动作舒缓,神意内敛,专注于引导罡气温养受损的经脉和灵魂;上午阅读兵书史籍,或临摹字帖,修身养性;午后小憩片刻,随后便由丫丫陪着,在院内散步,或品茶对弈,看似悠闲。
只有贴身伺候的丫丫和少数几名绝对忠诚的亲卫才隐约察觉,大将军的“静养”并非全然无为。他演练功法时,气息愈发深沉内敛,偶尔目光开阖间,精光乍现,令人心悸。他阅读的书卷,也并非都是经史子集,时常会对着北疆地图和某些密信沉思良久。他的伤势,恢复的速度快得惊人,左臂已能做些轻微活动,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这一切,自然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崔敦礼安插在都督府内的眼线,每日都会将李无垢的起居言行,事无巨细地报于他知晓。
“终日练功、读书、散步、弈棋……倒真像个颐养天年的闲散国公了。”行辕内,崔敦礼听完心腹王珂的禀报,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嘴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此沉得住气,要么是真的心无芥蒂,要么……便是所图甚大啊。”
王珂低声道:“侍郎明鉴。下官仔细核查了军功簿和粮秣账,李无垢麾下直属的玄甲军,斩获最丰,赏赐也最厚,几乎占了此次抚恤犒赏的三成!而其伤亡比例,却远低于其他各营。此事若深究起来,难免有‘厚此薄彼’、‘市恩私军’之嫌。^\\dagger{}。还有#\\dagger{}另外,守城战中几处关键物资的调配,也多有不合常理之处,似乎……早有预案?”
崔敦礼眼中精光一闪,旋即恢复平静:“证据可确凿?关联可清晰?”
“这个……目前只是疑点,若要坐实,还需更多佐证,尤其是……当事人的证词。”王珂小心翼翼道。他指的是那些直接听命于李无垢的核心将领。
“嗯。”崔敦礼不置可否,“李绩那边,态度如何?”
“李将军看似配合,但言语谨慎,涉及玄甲军及李无垢亲历之战事,多是一语带过,或推说当时混乱,记不真切。”王珂回道,“倒是其他几位非嫡系的郎将、校尉,对赏罚之事,颇有微词,只是不敢明言。”
“呵呵,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军中之事,哪有绝对的公允?”崔敦礼轻笑一声,“李无垢年少统军,欲服众,自然要有些手段。只要不逾矩,陛下也不会苛责。我们要做的,不是扳倒一位功臣,而是……让陛下看清,这北疆的铁板一块之下,是否藏着不该有的东西。”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北边,有消息了吗?”
王珂精神一振,凑近低语:“刚接到密报,夷男败退阴山以北后,并未继续远遁,而是在诺真水畔收拢溃兵,加固营垒,似乎有稳守之势。其派往漠北调粮的使者往来频繁。看来,粮草被焚,确实伤其筋骨,但并未动摇其根本。朝廷若此时议和,或可趁其虚弱,争取有利条件。若拖延日久,待其恢复元气,恐再生变故。”
崔敦礼目光闪烁:“议和……确实是步好棋。只是,需要有人‘促成’此事。李无垢……他会愿意看到北疆就此平息吗?一场大胜,换来的若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他这柄刚刚饮饱血的利剑,又该置于何地呢?”
王珂会意:“侍郎的意思是……”
“继续查,按部就班地查。尤其是……张威那支奇袭队的下落和战果,要‘核实’清楚。另外,”崔敦礼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找个机会,让下面的人,‘不经意’地把朝廷可能考虑与薛延陀议和的消息,透露给军中那些……心思活络的将领听听。”
“下官明白!”王珂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崔敦礼独自坐在案前,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眼神深邃。他此行,奉的是密旨,既要安抚边军,稳定北疆,更要摸清李无垢的底细和军中派系,为朝廷下一步的决策提供依据。打压非目的,制衡才是关键。若李无垢识趣,交出兵权,回京安享富贵,自然皆大欢喜。若其恋栈兵权,心怀异志……那这些“查核”来的“疑点”,便是悬在其头顶的利剑。
与此同时,内宅小院中。
李无垢刚刚结束一轮行功,缓缓收势,吐出一口绵长的浊气。灵魂深处的虚弱感又减轻了一丝,对周围环境的感知更加清晰。他甚至能隐约“听”到前院行辕方向,那看似平静下涌动的算计与恶意。系统地图上,代表崔敦礼及其核心团队的光点,散发着淡淡的灰色气息(中立偏敌意),而城中几个军营中,也有零星的光点颜色开始变得晦暗不定,显然是受到了外界信息的影响。
“哥,喝口参茶。”丫丫端来温热的茶盏,小脸上带着担忧,“刚才福伯说,外面有些不好的传言……”
“哦?什么传言?”李无垢接过茶盏,神色平静。
“他们说……说朝廷可能要跟薛延陀讲和了,仗打完了,咱们……咱们可能很快就要回长安了。”丫丫低声说道,眼中既有对回家的期盼,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在这里,虽然危险,但哥哥是万众敬仰的大将军,回了长安,哥哥会不会又像以前那样,被那些人……
李无垢看着妹妹的神情,心中了然。崔敦礼的动作,果然开始了。散布和谈谣言,动摇军心,分化将领,真是好手段。
他轻轻抿了口茶,淡淡道:“仗,不是他们想打就打,想和就和的。薛延陀狼子野心,夷男更非易与之辈,岂会因一败而真心臣服?和谈?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至于回长安……”他笑了笑,揉了揉丫丫的头发,“时机到了,自然就回去了。丫丫是想家了?”
“我……我都听哥的。”丫丫低下头,小声道。她其实有点喜欢蔚州,喜欢这里的人看哥哥时那种崇拜的眼神,虽然很危险。
“放心吧,有哥在。”李无垢温声道,眼中却闪过一丝冷冽。想用和谈来逼他交权?未免太小看他李无垢了。夷男不退,北疆不宁,他岂会轻易放手?更何况,张威那边,还没有最终的消息。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却并非写字,而是勾勒起北疆的山川地形图。笔锋游走间,阴山、诺真水、野狐岭、蔚州、云州……一一呈现。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诺真水畔,夷男屯兵之处,又缓缓移向更北方,那片代表漠北的广阔区域。
“系统,推演未来一月内,北疆局势可能出现的几种走向,以及每种走向下,我该如何应对,才能最大化利益并改变原有悲剧(指可能因和谈绥靖导致的边患复发)。”
【推演启动……消耗精神力100点,天命点x1……综合当前情报(夷男动向、朝廷态度、宿主状态、张威奇袭队潜在影响变量)……】
【推演中……生成三种主要可能走向……】
李无垢凝神静气,意识沉入系统推演出的未来图景之中。窗外的风雪声渐渐远去,一场关乎北疆命运、乃至他个人前途的无声博弈,在这小小的院落里,悄然展开。潜流之下,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