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上药粉的伤口,如同被烙铁反复灼烫,剧痛之后是深入骨髓的麻痒与灼热。黄惊瘫在义庄冰冷的门槛旁,像一条搁浅在滩涂上、只剩腮帮微弱开合的鱼。汗水、泥污和伤口渗出的脓血混在一起,在他身下洇开一小片肮脏的暗色。
高烧并未退去,依旧在他的头颅里架着一口沸腾的鼎,嗡嗡作响,搅得他视线模糊,耳中充斥着不存在的杂音。但比起之前那种意识彻底沉沦、濒临死亡的虚无感,此刻的痛苦,反而带着一种尖锐的、属于活着的真实。
他活下来了,用那包险之又险的、以毒攻毒的药粉,暂时遏制了伤口溃烂的势头。但这也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以及药囊里为数不多的、能用于紧急救治的存货。
而现在,一个更原始、更迫切的危机,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胃囊,提醒着他现状的严峻——饥饿。
胃里早已空空如也,之前吞下的那些苦涩的野菜和浑浊的泥水,此刻仿佛变成了坚硬的石块,在空荡荡的腹腔里摩擦,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绞痛。喉咙干得发黏,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变得艰难无比。虚弱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勉强维持的清醒。他知道,伤口或许能靠意志和草药暂时扛过去,但若没有食物补充体力,等待他的,依旧是油尽灯枯,在这义庄里悄无声息地化为另一具无人问津的白骨。
阳光透过破败的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移动,光影变幻,昭示着时间的流逝。黄惊蜷缩在棺材板的阴影里,努力减少一切不必要的动作,保存着体内那点可怜的热量。他的目光空洞地扫视着这个死寂的空间:歪斜的梁柱、垂落的蛛网、沉默的棺椁、散发霉味的草席……死亡以各种形态充斥四周,唯独没有一丝生机。
就在他眼神涣散,几乎要再次被昏睡和高烧攫住时——
“吱吱……吱吱……”
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从对面那堆散乱的、腐朽的稻草底下传了出来。
黄惊涣散的瞳孔猛地一凝,如同被针刺般,瞬间聚焦。
声音细碎,带着啮齿类动物特有的急促和警惕。
是老鼠。
一只灰褐色的、个头不小的山鼠,从稻草缝隙里探出了尖尖的脑袋,两只黑豆似的小眼睛警惕地四下张望,鼻子不断翕动着,似乎在嗅探空气中那不寻常的、属于活人伤病的气息。
若在以往,在自家干净整洁的药铺里,黄惊见到这等秽物,定然是唯恐避之不及,少不得要用扫帚驱赶,还要念叨几句“携带疫病,污人药材”。可此刻,在这生死边缘,看着那只肥硕的、活生生的老鼠,黄惊的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野兽看到猎物般的绿光。
食物!活生生的,能提供血肉和力气的食物!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草般在他荒芜的心田里疯狂蔓延,瞬间压倒了所有关于“肮脏”、“疫病”的顾虑。生存的本能,远比任何文明的教养和卫生的习惯更为原始和强大。
那老鼠似乎察觉到了角落里那道炽热而危险的目光,吱叫一声,扭头就想缩回稻草堆。
不能让它跑了!
黄惊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原本瘫软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左手猛地在地上一撑,右手则闪电般探向腰间——不是药囊,而是那柄以破布缠绕的断水短剑!
“锵!”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金属摩擦声。青铜短剑出鞘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随之弥漫开来,连周遭沉闷的空气似乎都为之一凝。那暗沉无光的剑身,在昏聩的光线下,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
黄惊根本无暇去体会这剑的神异,他的全部精神,都锁定在那只受惊欲逃的老鼠身上!
他手腕一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劈砍刺击的招式——他本来也不会——只是凭借着一种求生的本能,将手中那冰冷沉重的短剑,如同投掷石块般,朝着那团灰褐色的影子猛地掷了过去!
动作笨拙,毫无准头可言。
断水剑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势头,翻滚着,“噗”地一声,半截剑身插入了松软的、满是腐殖质的地面,恰好挡在了老鼠逃回稻草堆的路径之前!
剑身插入地面的震动,以及那骤然爆发的森然寒意,让那只老鼠受到了极度的惊吓!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猛地调转方向,慌不择路地朝着黄惊所在的位置冲了过来!
机会!
黄惊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扔出短剑的左手还未收回,眼见老鼠直奔自己而来,他想也不想,用尽刚刚凝聚起的所有力气,合身扑了上去!
“砰!”
他整个人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震得背后的伤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金星乱冒。但他顾不上这些,扑出去的双手,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按压住了地面上一团正在疯狂挣扎、吱吱乱叫的、毛茸茸的东西!
抓住了!
那老鼠在他手底下剧烈地扭动,锋利的爪子透过破烂的衣袖,在他手臂上抓挠出数道血痕,牙齿甚至试图啃咬他的手指。一股浓烈的、属于野兽的腥臊气直冲鼻腔。
黄惊死死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双手如同铁钳般纹丝不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那小小生命的搏动,温热,有力,充满了挣扎求活的欲望——正如他自己。
他没有丝毫犹豫。高烧和饥饿已经烧掉了他所有的恻隐和软弱。他猛地抬起头,然后狠狠地将手中不断挣扎的老鼠,朝着身旁不远处、一块凸起的、带着锋利棱角的青石门槛,用尽最后的力气砸了下去!
“噗叽!”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手中的挣扎戛然而止。
温热的、略带粘稠的液体,溅了他一手一脸。
黄惊保持着那个俯身砸下的姿势,剧烈地喘息着,如同拉破的风箱。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里那只已经不再动弹、头骨碎裂、鲜血和脑浆微微渗出的灰褐色老鼠。它的身体还残留着一点余温,小小的黑眼睛失去了所有光彩,空洞地望着义庄破败的屋顶。
一阵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黄惊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但他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
他活下来了。至少,暂时又渡过了一关。
他挣扎着坐起身,靠在棺材板上,也顾不上擦拭脸上手上的血污,开始处理这来之不易的“食物”。他用断水剑——这柄传说中能“斩断流水”的神兵,此刻成了他分割鼠肉的庖丁小刀——小心翼翼地剥去鼠皮,剔除内脏。动作生疏,甚至有些笨拙,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没有火种,无法生火烤熟。他盯着那块带着血丝的、粉红色的生肉,只是犹豫了极短的一瞬,便闭上眼睛,猛地将肉塞进了嘴里,用力咀嚼起来。
腥臊、滑腻、带着浓重血味的肉块在他口中被牙齿碾磨。陌生的口感和味道冲击着他敏感的味蕾,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他强迫自己吞咽下去,一口,接着一口。
生的又如何?脏的又如何?只要能活命!
他吃得很快,几乎不敢回味,直到将那只老鼠身上所有能吃的部分都吞入腹中,才停下来,靠着棺材板,感受着胃里那点真实的、带着血腥气的充实感,缓缓吁出一口带着腥味的长气。
体力,似乎随着食物的消化,开始一丝丝地重新汇聚。
他低头,看着手中沾满血污的断水剑,又看了看地上那摊狼藉的鼠毛和内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曾经那个只懂得辨别药草温凉、连杀鸡都不敢看的药铺少年,已经死在了栖霞宗覆灭的那个雨夜,死在了被全城通缉的恐惧里,死在了这义庄的高烧和饥饿中。
活下来的,是一个为了活下去,可以生啮鼠肉,可以手握凶器,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的……亡命之徒。
他拿起断水剑,用还算干净的剑身部分,轻轻刮掉嘴角的血渍。青铜冰冷的触感,让他滚烫的皮肤感到一丝短暂的舒适。
目光,再次投向义庄之外。那里,群山苍茫,杀机四伏。
但至少此刻,他又有了一点走下去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