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瓮里的那抹紫影还在轻轻晃动,像是风里未熄的残烛。陈小满盯着它,右手腕上的印记又热了一下,不是警告,更像是提醒——有什么东西正从里面往外看。
他没后退。
白小染站在他左后方,尾巴收得紧紧的,像根绷直的鞭子。黄大贵蹲在瓮边,爪子压着青布边缘,鼻尖微微抽动:“还没散……花魂没死,根还在。”
话音刚落,陶瓮里忽然传出一声轻响。
不是笑声,也不是哭声,是小孩子踩碎枯叶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股冷气顺着瓮口溢出,在空中凝成一团模糊的轮廓。那轮廓慢慢拉长、成型,最后竟变成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布鞋,裤脚一高一低,手里攥着半截烧焦的纸马。
那是小时候的陈小满。
“救我……”小孩子的声音带着颤,眼眶通红,“他们要把我推进井里,说我是克死爹娘的灾星……你为什么不回来?你明明能看见鬼,为什么看不见我有多怕?”
陈小满呼吸一顿。
那不是幻觉。每一个细节都太熟了——那年冬天,村里人拿桃木钉在他床头画符,把他关在祠堂三天,就因为隔壁家老牛暴毙,硬说是他夜里出去“勾了阴兵”。
他确实没哭。可那一夜,他把自己缩在墙角,用指甲在砖缝里刻下“我不想死”三个字。
眼前的“他”也在做同样的事。小手抠进泥灰,指节泛白,嘴里一遍遍念着:“我不是灾星……我不是……”
白小染猛地往前半步:“别听!那是假的!”
黄大贵也急了:“小满!那是柳七爷变的!他哪知道你小时候的事,全是瞎编的!”
可陈小满没动。
他的心跳却快得不像话。
就在这时,那小身影忽然抬头,眼神变了——不再是委屈,而是阴冷的笑。它张开嘴,吐出的却是另一个声音:“你以为破了一坛酒,就能断我根?我早就在你们心里扎下了。”
话音未落,虚影一闪,身形再度扭曲。
布鞋变成了绣花鞋,粗布衣换成了褪色的蓝布衫,头发挽成老旧的发髻,脸上皱纹一道道浮现——是奶奶的模样。
她站在那里,背微微驼,手里还拿着那把常用来赶鸡的竹扫帚。
“小满啊。”她的声音温和得让人心颤,“放下玉玺吧。这东西压不住邪,只会压垮你自己。你才十八岁,不该背这些。”
陈小满喉咙一紧。
记忆翻涌上来。五岁那年发烧到昏迷,是奶奶抱着他在村外跑了三里地找野仙看病;十岁被同学推下河,她抄起扁担追了半条街。后来她失踪前最后一句话是:“等我回来,给你带红糖饼。”
可从此再没回来。
现在她站在这里,眼角含笑,像真的一样。
“奶奶……”他声音有点哑。
“嗯。”她点头,“乖孩子,把玺给我,我替你收着。你回家去,好好念书,找个媳妇,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别蹚这浑水了,不值得。”
陈小满的手指松了半寸。
玉玺微微倾斜。
白小染急得尾巴炸毛:“住口!她不是你奶奶!你奶奶要是活着,早就回来了!谁会留孙子一个人受罪十年?!”
黄大贵也吼起来:“老蛇精!少装模作样!你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敢冒充?!”
虚影冷笑:“亲情最怕细水长流。我说得越多,他就越信。你说她是假的,可谁能证明真的在哪?”
陈小满闭上了眼。
耳边响起初代教主的声音——“情为妄,念为障,唯心不动则邪不侵”。
他咬住舌尖,一股血腥味在嘴里漫开。
再睁眼时,目光已冷。
“你说得对。”他缓缓开口,“没人能证明她是不是真的。可我知道一件事——我奶奶临走前,从来不说‘平平安安过一辈子’这种话。”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她说的是,‘就算天塌下来,咱们陈家人也得站着扛’。”
话音落下,他右手猛然按上腕间骨链,左手高举玉玺,口中低喝:“破!”
金光自玺底喷涌而出,如瀑倾泻,瞬间将那“奶奶”的脸撕开一道裂痕。皮肉剥落,露出底下扭曲的蛇鳞,眼眶里爬出细小的黑虫,整张面孔开始溃烂。
“啊——!”虚影发出惨叫,身形剧烈扭动,想要遁入空气。
白小染早已蓄势待发。九尾虚影猛然展开,一条缠住虚影脖颈,两条锁住双臂,其余六尾如钢索绞紧,硬生生将它拽回地面。
“你还想装?”她冷笑着收紧力道,“我狐族最懂人心软处,可也最恨拿亲情感动骗人的畜生!”
虚影挣扎着,喉咙里挤出最后一句:“你们……救不了她……她已经在梦里了……”
声音戛然而止。
随着一声闷响,九尾同时发力,那团扭曲的形体像被碾碎的虫卵,爆成一团黑雾,随即消散无踪。
空气中只留下一丝腐甜的余味,很快也被夜风吹淡。
黄大贵喘着气,爪子仍压着瓮口:“完了?”
“暂时。”陈小满收回玉玺,额角汗珠滑到下巴才滴落。他低头看腕上的印记,那五个字——“她也在里面”——依旧清晰。
白小染收起尾巴,瞥了他一眼:“刚才差点信了?”
“有那么两秒。”他坦然承认,“毕竟……她说的话,太像她会说的了。”
“所以才危险。”她哼了一声,“下次别闭眼,闭眼就是给它机会。”
黄大贵甩了甩耳朵:“这老蛇真是阴魂不散,死了都要恶心人。不过……”他鼻子又抽了抽,“花根还在,只要没人碰它,应该不会再冒出来。”
陈小满盯着陶瓮,许久没说话。
然后他弯腰,从怀里摸出一块黄布——是奶奶以前包香炉用的,早已褪色,边角还有烧焦的痕迹。他小心翼翼将整只陶瓮裹住,再用红绳三道捆紧。
“带回掌堂殿。”他说,“谁也不准靠近,包括巷子里来问东问西的人。”
“你要研究它?”白小染问。
“我要确定。”他握紧玉玺,“它说的‘她’,到底是谁。”
三人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此时,陶瓮被黄布包裹的缝隙中,那朵梦魇花的花瓣轻轻颤了一下。
像是有人在里面,眨了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