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数数的声音还在继续。
“一……二……三……”
陈小满没回头,也没动。他站在老屋门前,手里还捏着那撮混了残渣的香灰。黑水泡过的东西已经不冒泡了,干得像烧过的纸屑。
他把灰轻轻撒在门槛外,指尖蹭了蹭袖口,把污痕抹开。
数数声停了。
风卷着灰打了个旋,散了。
白小染忽然从他肩头跳下,落地没声,四爪踩在青石板上,像踩在水面上,一圈涟漪从它脚底荡开。它走到供桌前,后腿一弯,跃上去,蹲在香炉旁边。
陈小满这才转头。
它背对着他,尾巴垂着,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不是炸,是绷直,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拉紧了。
“你怎么了?”他问。
白小染没理他,头微微一偏,耳朵抖了一下,像是听见了什么极远的声音。
然后它开口了,声音不像它自己,像是好几个人在同时说话,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音调错乱,却字字清晰。
“香炉倒了。”
陈小满一愣:“你说什么?”
“不是现在,是将来。”白小染没回头,尾巴忽然扫过香炉,炉灰哗地散了一地,“有人要重燃九幽之火,用活人做引,用魂魄做柴。”
陈小满走近两步:“谁?”
“柳七爷?”它冷笑,笑声也不像它,“他算什么东西?一缕残念,被人当枪使都不知道。真正要出来的,是当年被五位大仙联手封进地底的……噬香老祖。”
陈小满站住了。
“它靠吸食香火成形,靠信徒的执念壮大。百年前,它差点让整座城的人疯掉,跪着把香插进自己眼睛里。后来五仙联手,把它劈成碎片,镇在五处阵眼底下。”
白小染终于转过头。
它的眼睛是银的,不是反光,是整颗眼珠变成了流动的水银色。
“你守的这个阵眼,压着它的右手。”
陈小满喉咙发干:“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不是知道。”白小染声音轻了,“我是……想起来的。”
它抬起前爪,轻轻按在自己额头上,动作像在止痛。
“我本来不该醒的。可刚才那缕青烟,带着它的气息……像是钥匙,开了我脑子里一道锁。”
它低头,看着香炉底那层灰。
“你一直以为自己是灾星,命格带煞,克亲克友,对吧?”
陈小满没说话。
“错了。”白小染抬头,“阴煞孤星,不是诅咒。是标记。陈家祖上,是封印阵的守门人。你们的血,天生能压住邪物。可也正因为这血太纯,容易引来东西盯上,所以被传成了‘克命’。”
陈小满手指一颤。
“你奶奶没告诉你这些,是因为她也不知道全貌。她只知道,你们家的人,活不过三十,守阵的,死得更快。”
白小染忽然跳下供桌,绕着他走了三圈。
每走一步,嘴里就吐出一缕银焰。
第一缕落在他眉心,像被风吹灭的火柴,一闪就钻了进去。
陈小满眼前黑了一瞬,看见一个穿着黑袍的人跪在地缝前,手里捧着一块和他胸前一模一样的玉佩,血从指缝往下滴。
第二缕银焰落进他心口。
他胸口一闷,像是被人猛地按了一下,耳边响起无数人在哭,又像是在唱某种古老的调子,节奏和请神鼓的拍子很像,但更沉,更慢。
第三缕落在他掌心。
他下意识握拳,掌心发烫,像是握住了刚烧红的铁片。
“柳七爷的魂,只是前菜。”白小染站在他面前,声音已经开始飘,“真正的大戏,还没开场。当五个阵眼同时冒黑烟,香火断绝,门就开了。”
“你得活着,陈小满。”它抬头看着他,银眼里映出他的脸,“不是为了成仙,不是为了扬名。你是锁链的最后一环。断了,门就关不上了。”
陈小满张嘴,想问什么。
白小染却突然抬爪,指向他胸前玉佩。
“它裂了,是因为感应到了同类的气息。另一个阵眼,已经松动了。北边那个,你说的工厂……不是黄大贵在说梦话,是它在传信。”
陈小满心头一跳。
“可你现在去不了。”白小染声音越来越轻,“你撑不住。刚才烧残魂,耗了你太多。黄大贵也废了。你一个人,进去就是送死。”
“那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陈小满声音哑了。
“因为……”白小染后腿一软,跪了下来,“总得有人知道真相。总得有人……记住自己是谁。”
它最后看了他一眼。
“你不是灾星。”
“你是门后的最后一盏灯。”
说完,它身子一晃,化作一团银光,没入他胸前玉佩的裂痕里。
玉佩猛地一烫,随即冷却。
陈小满低头看。
裂口深处,有一点银光在缓缓流动,像血管里的血。
他伸手摸了摸玉佩,又摸了摸心口。
那里空了一块,又像是填满了什么。
他转身走向供桌,从抽屉里翻出奶奶留下的笔记本。纸页发黄,边角卷起,他翻到中间一页,上面有几行字被红笔圈过:
“陈家血脉,代代守阵。血入地缝,可稳三日。若阵眼将崩,掌堂者必生异感,如风过脊,如针刺掌。”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把本子合上,放回原处。
走到黄大贵身边,蹲下,摸了摸它还在微微起伏的肚子。
“你听见的,是真的。”他低声说,“香炉倒了,他们要聚魂。你没疯,你记得路。”
黄大贵没反应,耳朵动了一下,像是在梦里被人叫了名字。
陈小满站起身,走到香炉前,把剩下的香点上。
三支,插得笔直。
火苗往上窜,烟笔直上升,在半空突然拐了个弯,朝着北边飘去。
他盯着那缕烟,看了很久。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五仙铜钱,摆在供桌上,排成一个圈。
铜钱不动。
他把手覆上去,闭眼,默念请神诀。
不是为了请神。
是为了试一试,自己是不是真的不一样了。
铜钱还是没亮。
但掌心开始发烫,像是有热水从下面往上涌。
他没睁眼,嘴角却动了一下。
“原来不是我配不上这阵眼。”他轻声说,“是它等了我很久。”
他睁开眼,拿起铜钱,一枚一枚收进袖口。
转身时,脚步比之前稳了。
走到门口,他停下,回头看了一眼供桌。
香烟依旧朝北飘。
他抬起手,摸了摸胸前玉佩。
裂口还在,但那点银光,一直在动。
像是活的。
他迈步出门,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响。
巷子很静,连风都停了。
他走到巷口,抬头看了眼天。
云层压得很低,灰蒙蒙的,像一块脏布盖在城市上空。
他正要抬脚出去,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是供桌上的香炉。
炉盖自己掀开了一条缝。
一缕灰白色的烟,慢慢飘了出来。
不是笔直上升。
是扭曲着,打了个旋,像在写字。
陈小满站在巷口,没回头。
他知道那烟在写什么。
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