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鼓槌还插在地缝里,像一根歪斜的旗杆。
陈小满低头看着胸前那个破洞,布料边缘焦黑卷曲,像是被火燎过。他没伸手去摸,也没出声。只是慢慢抬起手,把断鼓槌往里又推了一寸。地面震了一下,裂缝渗出的红光短暂地暗了下去。
他身体已经半透明,从指尖开始,像是被风吹散的烟。可他还站着,膝盖没弯。
怀里的小狐狸动了动,雪白的毛被冷汗浸湿,贴在皮上。它睁开眼,瞳孔缩成一条细线,死死盯着陈小满的脸。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像哭又不像。
陈小满察觉到了,低头看它。嘴角抽了一下,想说话,却只咳出一口带着热气的雾。那雾在空中没散,反而被地面吸了回去,融进裂缝。
小狐狸突然挣扎起来,用前爪拍他胸口,力道小得几乎感觉不到。但它没停,一下一下,像是在打他,又像是在提醒什么。
陈小满闭上眼,脑海里闪过黄大贵最后一次笑的模样。那张傻脸,那句“还差五年”。
他咬了下牙根,没哭,也没喊。只是把断鼓槌握得更紧了些,另一只手按在地缝边缘。掌心立刻传来刺痛,像是有无数根针往骨头里钻。
小狐狸猛地张嘴,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血流出来,顺着它的嘴角滑下,滴在脚边的五仙铜钱上。铜钱嗡地一震,其中一枚翻了个面,字朝上。
紧接着,小狐狸仰头,喷出一团火。
那火不是红的,也不是蓝的,是种说不出的颜色,像是从它身体最深处挤出来的。火苗落在铜钱上,瞬间蔓延成一个圈,把陈小满围在中间。
他猛地睁眼,一股热流从手腕冲进胸口,直奔四肢。原本僵住的手指能动了,腿也不再发软。
但那热流不对劲。它不是暖的,是烫的,像烧红的铁水在血管里跑。他低头看自己的手,透明的部分开始变实,可皮肤底下浮起一层淡淡的狐纹,一闪即逝。
小狐狸瘫在他怀里,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眼睛还睁着,盯着他,像是在等一个回应。
陈小满明白了。
这是“共生术”。
他没学过,也没听过,但这一刻,他懂了。这不是救命的法子,是拿命换命的术。白小染把自己的根儿抽出来,塞进他身体里,只为让他多站一会儿。
他喉咙动了动,想说“别”,可话没出口,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眼前景象变了。
他看见一片雪地,自己躺在地上,浑身是血。一只白狐趴在他胸口,用舌头舔他脸上的伤口。雪下得很大,可那只狐的毛一直干干净净。
他又看见堂口刚立那天,香案前跪着,白小染站在他身后,尾巴轻轻搭在他肩上。她说:“从今往后,你的命,我守。”
画面碎了,再一转,是奶奶年轻时的样子。她站在一座石门前,手里拿着一面鼓,对一个穿长衫的男人说:“你走吧,这阵眼,我来守。”
陈小满猛地抽了口气,像是被人从水里捞出来。
他发现自己还在原地,但身体已经不完全是自己的了。他能感觉到白小染的痛,她每呼吸一次,他胸口就跟着抽一下。她的灵力在流失,像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漏进他体内,又从他指尖流进地缝。
他抬起手,发现指尖又开始透明。
可这一次,他没慌。
他反手抓住小狐狸的爪子,轻轻捏了捏。然后,他把自己的血抹在五仙铜钱上,五枚铜钱同时亮起微光,围成的圈缩了一圈,压住地缝。
红光挣扎着往上顶,被铜钱压了回去。
就在这时,石台中央浮出一个人影。
是奶奶。
她不再是模糊的轮廓,而是清晰得像是昨天才离开。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用一根木簪别着,站在那儿,看着他。
“你撑不住多久。”她说,“这术不是长久之计。”
陈小满没看她,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狐狸。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奶奶走近一步,“你以为这是牺牲?这是开始。掌堂大教主,不是头衔,是代价。你要跟这阵眼长在一起,慢慢变成它的一部分。记忆会淡,感情会冷,最后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
陈小满终于抬头。
“黄大贵答应过奶奶,要护我三十年。”
奶奶皱眉:“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做到了二十七年。”陈小满声音很轻,“还差三年。这三年,我来补。”
奶奶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下。
“你命格残缺,天生不聚灵,连请神都要靠血引。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撑住?”
“凭我站在这儿。”他说,“凭他们信我。”
奶奶没再说话。她抬起手,指向地缝深处。
“那你得明白,每压一次阵眼,你就离人远一步。下一次,可能就是眼睛看不见了,再下一次,耳朵听不到了。到最后,你连痛都感觉不到,只剩下意识,困在这儿,守着这条地脉。”
陈小满低头,看着自己已经透明到手肘的手臂。
他没回答。
只是把断鼓槌拔出来,又重新插进地缝,更深了些。
五仙铜钱嗡鸣着,围着他转了一圈,最后停在脚边,字面朝上。
小狐狸在他怀里轻轻动了下,尾巴尖勾住他一根手指。
他伸手摸了摸它的头,低声说:“这次,换我背你。”
话音落,他闭上眼,主动将体内残存的灵力推向地缝。不是被动维持,而是主动注入。那股力量虽弱,却稳稳地压住了裂缝。
他的身体开始发亮,不是透明,而是像夜里的一盏灯,微弱,但没灭。
奶奶的身影渐渐淡去,最后一句飘在空中:“你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陈小满没睁眼。
他只是把小狐狸往怀里拢了拢,另一只手握紧了断鼓槌。
地面震动减缓,红光退去,裂缝边缘开始结出一层薄薄的灰壳,像是伤口在结痂。
可就在这时,他胸口突然一紧。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
他低头,发现怀里的小狐狸不见了。
不是消失了,是彻底退化了。那只巴掌大的雪白狐狸,变成了一团毛茸茸的影子,贴在他心口,几乎看不出形状。它还在呼吸,但每一次起伏都像是最后一次。
陈小满伸手去碰,指尖穿过了那团影子。
他没动,也没出声。
只是把断鼓槌横放在胸口,五仙铜钱缓缓浮起,绕着他转了一圈,最后停在肩头,像一副看不见的铠甲。
他站着,一动不动。
地缝安静了。
可他知道,这只是开始。